五月乡战

第81章


他将这个孩子放在骡子背上,自己牵着回村。到家后那孩子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后,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孩子瘦削的面颊透出一线红润,接着又让孩子饱餐一顿,饭毕他才向他寻根问底。孩子虽木讷却不愚笨,他问及的事情几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县境,上年秋天的一场冰雹将即将收割的庄稼全打烂在地里,颗粒无收,又不见接济,村人便陆续外出逃生,他的爹妈带着他弟兄三个随逃荒的队伍由西向东乞讨,就到了这个地面。那一日爹妈指着镇上的一户人家让他进去讨吃,他去了,可出了门就不再见爹妈和两个弟弟的踪影。他吓得大哭不止,边哭边跑遍镇街寻找,终未找到,后来便一人流浪街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将这不幸视为自己的过错。而他在听过孩子这一番叙说后已完全明白是他的爹妈有意将他遗弃,其用意自不言而喻。他对孩子说只要记住了县份和村名,就不愁找不到归乡的路。他让孩子暂且在家里住下,说住到麦收,就托来往于两地的客商将他带回,交给他的爹妈。转眼到了麦收,等到找好了客商,孩子却变了卦,执意不肯随其回乡。这事叫他左右为难,摆在面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将孩子强行遣送回乡,再就是将孩子收留认养。经与家人一番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收养之事在族中正式行了文书,喝了喜酒。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儿子。他给孩子更了姓名,叫高金虎。金虎比他的亲子金豹年长一岁,金虎便后来居上成了兄长。说起来这与乡亲情理有悖,高凤山也难以顾及了。以后的年月风平浪静,金虎金豹一天天长大,相比之下,兄长金虎更让他满意,他待金虎也如同亲生无异,时间一久,不仅是他,连村人也渐渐忘记了金虎是他认领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的仁慈自得,也为多了一个本分老实的儿子庆幸。而今日他看到的金虎的这张脸不由使他愁肠百结,不知所措了。
  高金虎执意悔亲,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讨。那晚结束了喜宴,他从宴客的南屋走向自己梦寐已久的洞房,后面尾随着一群闹房的堂兄堂弟。闹房是婚礼的终结也是高潮。而紧接的事实是高金虎的婚礼没有这两样。刚走进红光遍布的宅院,眼尖的堂弟看见一个黑影从新房钻出,猫样蹿上墙头,又落到院外,他惊呼一声。这瞬间,包括新郎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有奇事发生,忙打开院门冲到街上。街上黑洞洞,空荡荡,歹人已逃之夭夭,没了踪影。高金虎已醒了酒,他站在当街,傻子似地愣了很久,然后大步流星冲进新房,一把将新媳妇头上的盖布揪下,这时他看见一张惊吓万分的俊脸,女人也看见了她夫君。这是这一对新人悲剧性的头一次谋面。高金虎吼问那男人是谁?女人就哭。这哭犹如高金豹的出逃,不啻是有鬼的招供。高金虎又更加愤怒地吼问,快说那男人是谁?女人哭泣说她蒙着头盖什么也没看得见,只以为他是夫君高金虎。高金虎吼道:你睁眼看看,老子才是高金虎。说毕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放声长哭,高金虎狠盯一眼转身出屋,奔向中院向当家人高老爷子和高老太太告状。
  向新媳妇询问事情根底自然落到高老太太肩上。这同样是婆婆与新儿媳的头一次不幸的见面。儿媳仍在哭泣不止,两天来她不吃不睡,唯有哭。好像高家不是办喜事而是死了人。婆婆看看儿媳哭得红肿的两眼,不由叹了口气。她支走陪伴儿媳的女佣秋菊,又费尽口舌哄得儿媳止住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问话。事到这般天地,新媳妇也明白再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将真情向婆婆诉说以讨个清白。于是一问一答倒也清爽。
  婆婆:红豆(儿媳的名字)我问你的话句句要答得仔细。
  儿媳:嗯,婆婆。
  婆婆:你可知道头一回进屋来的男人是谁?
  儿媳:不知。
  婆婆:你咋不问?
  儿媳:我以为是他。
  婆婆:是金虎就该先掀头盖布。
  儿媳:我也想他咋就不掀?
  婆婆:那空当秋菊在哪里?
  儿媳:她说饿,到那边弄吃的。
  婆婆:他进来和你说啥啦?
  儿媳:没说啥。
  婆婆:干了啥?
  儿媳:……
  婆婆:只管说。
  儿媳:……他握我的手。
  婆婆:就这些?
  儿媳:又捏俺的脚。
  婆婆:再呢?
  儿媳:他又摸俺的奶。
  婆婆:哦,他摸了你的奶?
  儿媳:嗯。那时候他笑了,我闻见吐出的酒气。
  婆婆:他说了啥?
  儿媳:他说……
  婆婆:别怕,你说。
  儿媳:他说这真好。
  婆婆:这小祖宗啊,还有些啥呢?
  儿媳:再没啥。
  婆婆:就这些?
  儿媳:嗯。
  婆婆:红豆我问你,这阵儿你知道不知道那个握你手捏你脚摸你奶的男人是谁呢?
  儿媳:是歹人。
  婆婆:是金豹。
  儿媳:金豹?”
  婆婆:金虎他兄弟,你小叔子。
  儿媳:是他?
  婆婆:八九不离十。
  儿媳:……
  婆婆:红豆,这事别往心里去。咱这地场有句话,你听说没听说?
  儿媳:啥话呢?
  婆婆:小叔子和嫂,没大没小。
  儿媳:没大没小?
  婆婆:小叔子都喜欢和嫂子耍顽皮,何况又是闹房这一天哩。
  儿媳:……
  婆婆:你没见,其实那畜生的模样不讨人嫌呢。比他哥金虎……不差上下哩(她本想说比他哥金虎强,想想不当又立马改口)。你是个好闺女,要听话。
  如果不是高金虎执拗强硬,高家的这桩家丑也就马虎了结,闹不出再大的乱子来。却没有,高金虎是个执拗不堪的人,这样的主儿一旦认了死理,八头大牛也拉不回转。高金虎认准了一条,他的新媳妇在他还没看一眼时便叫他兄弟干了,是干了,而不是像高老太太一再向他陈述的金豹不过摸了摸,如同亲眼见了他兄弟和自己媳妇的奸情一般。他嘴里不说,心里想的是高老太太偏心,她的说法无非是替自己亲生儿子开脱。说起来,金虎虽不是高老爷子亲生,倒极近他的秉性,也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容不得旁人的闲话。如果就这样不清不白再当他的新郎官,他就得戴着绿帽子让乡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这是杀了他都不会接受的。他执意悔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且从此再不肯踏进新房门一步,就像那里已变成狼穴虎窝。问题是高金虎可以悔亲,而高老爷子却难以悔,他像两手捧刺猬,进退两难。新媳妇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抬进家门,生米做成了熟饭,怎能说悔就悔?难道能将人家嫁出来的闺女再抬回去还给人家不成?自是不成道理,不成体统。话再说回来,要是真的遭了歹人那是天灾人祸,总还有个推诿说词,而事实是败事的歹人出自自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凭这一点高老爷子是有口难辩的。何况这桩事已传遍四乡,怎样的说法都有,有的说高金豹已将他新嫂子睡了,蒙着头盖的女人只以为猴急睡她的是她的夫君高金虎;有的说高金豹和他的新嫂子早有私情,新婚夜的苟且不过是旧戏重演罢了。这些说法俱传到高凤山耳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进退不能了。这一刻他对件子高金豹的仇怨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和高金豹的父子关系一刀两断。说这话时他没想到以后的诸多悲惨都与此有关。
  2
  攻占县城的日军是从烟台开过来的一个步兵联队,联队长叫本田初级。当时守城的是县警备队、警察局临时组织起来的一支杂牌队伍,总共三百余兵员,由县长李云齐亲自指挥。在城西接上了火,本田的联队仗着人多武器好,一味的攻击。炮弹将城边的房子一片一片地炸塌。李云齐觉得这般与日本兵对峙势必要造成更多民房被毁,不如将敌人放进城里,在街区里进行巷战,这样一方面可利用熟悉地形与敌军战斗,另外敌人的重火力无法施展,借此,减少对民房的破坏。李云齐是一介书生,崇尚仁治,崇尚以民为本,即使在浴血战斗中亦不改初衷,说起来也颇具一副“父母官”心肠了。巷战进行得异常激烈,李云齐身先士卒,带领部队与敌人周旋城区,全力歼敌。巷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到天黑时渐渐退至城东。李云齐清楚,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弄不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决定撤退。队伍就在夜色的掩护下疾速向昆嵛山方向撤去。日本人将城占了,亦精疲力尽,便不再追击。
  李云齐并没有将队伍带进昆嵛山。山上有一股土匪盘踞,土匪头是个姓刘的罗锅,人称刘罗锅。李云齐任内多次想收编这股势力,却屡遭拒绝。刘罗锅是个脾气乖戾的人,很不好打交道。李云齐即使有带兵上山的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李云齐当晚将队伍拉到县城以东三十余里的龙泉汤镇驻扎。
  龙泉汤由温泉得名。镇中热泉四布,从很远的地方便望得见镇子上空蒸气腾腾,并可闻到刺鼻的硫磺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泉汤正是得益于此种地利,才成其方圆百里除县城外最繁华的一处重镇。镇中大街小巷到处是作坊和商号,招牌在太阳底下炫耀,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成衣铺、温泉澡塘、当铺、烟馆、赌场、妓院……凡大地场有的,这里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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