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平台

第8章


谁知时间一长,才发觉这纯粹是书生之见、庸人之思,不仅客人有点悻悻不快,连老婆云迪也对他哂笑不已,常常拿齐秦的例子来做对比。一段日子齐秦病了,市里查不出来,省里也审不清,只好到北京的大医院去静养。一时间古城区的领导干部无不你追我赶,都往北京城里跑。说是招商引资跑项目,却从未见落实一个项目,引来一分资金。后来消息便传开了,原来都是去探视齐区长的,而且不约而同形成了固定行情,多则三千,少则两千,一律装在信封里。有一次某干部帮齐区长翻身挪枕头,枕头下少说有几十个信封了。而且齐区长极其慷慨,随手拿起一个要送这位仁兄,吓得他脸都白了,迅速跑出了病房……当然,严格地讲,这些传言无凭无据,也许纯属无稽之谈。就像一缕缕清风,吹过去又吹过来,你要伸手去抓,却总是两手空空。三人成虎,十夫揉椎,这样的道理他也清楚。但是,传言潜移默化的力量仍然是巨大的,特别是云迪又经常在耳边唠叨着,赵广陵也日渐觉得,也许自己那种做法确有点幼稚可笑,简直就像是机关里的一个异类,太不近情理了。齐秦尽管传言很多,但是人们在谈话之中却总是不胜艳羡,齐秦本人的声誉反而愈来愈响了……于是,赵广陵也逐渐由羞羞答答而半推半就,最后终于心安理得起来,只是有一个最后的防线始终固守着,这就是礼品可收、票子不要,对于那一沓沓硌手的钞票,他总觉得有种很邪乎的感觉,无论如何揣不到怀里。一天,赵广陵正在组织办公厅的一伙秀才起草一份关于单龙泉任书记以来的工作总结,久不见面的魏刚忽然找上门来。近年来,办公厅工作人员流动很快,看着满屋的人,魏刚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只好和赵广陵握握手,独自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闷闷地抽起了烟。望着这位埋在浓浓烟雾中的昔日老领导,赵广陵不禁又想起了老岳父说过的那番话,同时就觉得心里悔愧不已。好在魏刚并不知情,他也就慢慢平静下来。魏刚是很倔强也很爱面子的,自从灰塌塌地走出机关,这还是第一次登门,赵广陵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单书记对这份工作总结十分重视,要的也很急,已经修改了三次还通不过,只好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通修改意见,把这伙小干部打发走了,才亲热地拉住魏刚的手,问他有什么事。(20魏刚两眼失神地打量着他自己昔日的办公室,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再说……
看他这个样子,赵广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着他下了楼,钻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轿车。
等上了车,赵广陵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两道剑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只好捅捅魏刚,又指指这个人。然而不等魏刚反应过来,此人已嘿嘿地笑起来:我说不认识了,老魏还不相信,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借用一句话,这些年来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就忘了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了?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的脸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又实在无话可说,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是木讷的,只好扭头看着魏刚。魏刚却偏不介绍,非让他猜猜不可。处在他这种位置,几年来从眼前闪过的人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如何能想得起来,一直僵了好半天,等来到著名的焦和饭店坐下,这个人才真诚地拉住他的手说:真对不起,刚才不过是开玩笑,都怪我向领导汇报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说下去,多年尘封的的记忆闸门立刻打开了,赵广陵一阵惊喜,脱口喊道:
侯乡长——你现在还在那儿吗?
魏刚一边点菜一边说:早不在腰窝了。人家老侯现在已经是老书记了,这几年一连挪了两个乡,现在是古城区最大的一个镇——柳林镇的书记了。
原来这样!好几年不见面了,今儿理应我请客的。赵广陵的确很高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飞雪弥漫的地方。
哪能让领导破费!你这么大官,能请出来赏个脸,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就不胜荣幸了。
是啊,老侯这话说得对极!魏刚接口道:刚才你真没见那阵势,一屋子的人,我们广陵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领导派头足得很呢。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一点是又包括三点,你都弄不清有多少点了。只是我说广陵,你讲了那么多,怎么一句真话也没有?什么财政收入年均增长百分之五十,这可能吗?什么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灭贫困人口,提前进入小康社会,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大跃进时期?魏刚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又当着一个基层干部的面,赵广陵只好一本正经地说: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讽,当年你也是干的这一行,这里面的奥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说呢,如果不带偏见、公公道道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变化的确很大嘛,那些数字也是基层报上来的,实际上市委还年年喊着挤水分,反对虚夸冒进,反复核实过的,怎么能说全是假的?哟嗬!真看不出来,几年来老弟的水平提高得这么快!我过去是干的这一行,这不假,但是,我现在不干了。况且,我过去干的时候,风气也还和现在不一样。这几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发现过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啦好啦,咱俩不要再争论了,是不是假话,你让来自基层的这位仁兄说一说吧。菜已端上来了,姓侯的先高高举起酒杯,一连和他俩碰了三杯,才斟词酌句地说:
也许,魏主任刚才的话有点刺耳,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是,实事求是的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确存在着一种虚夸冒进的苗头。虽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况,也许我那儿比较特殊,反正就我走过的两个乡镇来说,浮夸现象的确存在。就说乡镇企业吧,明明一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全乡只有几个豆腐坊、小四轮,每年上报的产值也是几千万,甚至上亿呢。那……你不会不报?赵广陵沉下脸来。
不报不行呀。上头每年下的指标就是那么高,你不报,别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吗?记得有一年,我还是刚当书记报得比较低,区里的干脆说,你不用报了,我们替你报吧。后来我调来区里的报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报的数字翻了一番多,你说我该怎么办?所以,实事求是地讲,大概除了财政税收,其他数字都有水分,只不过多少而已。真的?!
魏刚却不以为然地说:哼!你说的还不准确!财政税收也一样,同样不真实,什么买税、探收、虚增过账,这些事儿你自己没做过?
这这这……姓侯的忽然尴尬地笑笑,不吱声了。
看他们这样,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虽然身在机关,但是这些传言他的确听过,只是不像当面说着这样真切罢了。几年不见,老侯的确老多了,也好像变了许多,隐隐约约竟有点儿像齐秦那样的作派了,坐在那儿像个老农民似的。赵广陵一边吃一边反复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到吃罢饭,也始终没想起个究竟来,只好老侯老侯地叫着。许是酒喝多了,头晕得很,赵广陵扶着门框,等着老侯去结账。魏刚拉着他来到店外说:天黑了,要不找个地方玩玩去?
赵广陵困难地摇摇头,感到头更晕了: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歌厅舞厅而已。我还有正经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须弄出来的。
魏刚忙低低地说:我也有正经事的。听说一两天就要研究干部了,老侯想让你帮个忙,今夜无论如何去见见单龙泉。这小子准备了一个大炸药包的,五吨呢,你只要领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这下……一听这话,赵广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然明白,魏刚说的是所谓黑话,炸药包就是红包,五吨就是五万。虽然当了几年秘书长,但这样的事儿他的确没干过,只好岔开话头说:这就奇怪了,你现在怎么和他搅在一块儿了?正所谓不打不成交。当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刚又压低声音说:不过这人特讲义气,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帮我一把不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受聘到柳林镇当洗煤厂厂长了。是吗?我记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做生意吗?
唉,有什么办法?财委是个空机关,一无钱,二无权,下一步改革马上就要撤了,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了。正好这小子从省里弄来一笔款,想建一个洗煤厂,却没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说了,现在正是时候,老头子一定在家里呢。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才几年时间,魏刚的变化的确很大,张口闭口就是票子、好处、炸药包什么的,听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赚钱,早几年干啥去了?不管魏刚怎么催促,赵广陵依旧作难地怔着,真不想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单龙泉的真实想法,一旦老头子翻了脸,这可是动法动纪的事,切不可闹着玩儿的。忽然,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赵广陵接罢电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以后再说,单书记已经到了办公室,让我赶快过去呢。说罢,也不管魏刚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此后一连几天,赵广陵都有点心里不安,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刚和那个老侯。仔细想想,这事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个领路人,送没送收没收都是他们的事,与己何干?况且他也打听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确表现不错,也真到了该提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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