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光亮那方

第8章


想了很久,想起了在我12岁那年发生的故事,而我在成长过程中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不想面对的往事。
我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朋友问:“那你现在想去找他吗?”就像当年我问继承:“那你会去找你的父母吗?”
我不如当年的他有勇气,今天的我仍困惑着同样的问题。谁说时间一定会给答案,时间只教会一个人伪装,把最重要的事情变得一般重要,把一般重要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
今天的我依然在害怕,我怕问起了,知道他走了,会后悔最后没有去看他;我怕问起了,他还在,我没有脸去解释为什么那一年会不辞而别。
告别是最难学会的事。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时候,有一句台词: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
其实,好的告别,是因为还能再见。不能或不想再见的,都来不及,或不愿意多说一句再见。
继承对12岁的我而言,是来不及准备,又不愿意真正告别的那个人。所以我用一个少年执拗的方式,让他按照我的方式活着。
我会一直记得他,以及那条去往他家的路:迎面小路一直走,经过两个小路口,左转那家有条狗,不用害怕继续走,又是两个小路口,右转那家没有狗,我家就在大树后。
记住一个人,
是记住了他身上的所有。
比记住一个人印象更深的——是记住了他影响自己的一切。
那时年纪小,
以为站得越高,想得越远,才是大人。
现在年纪大了,才知道把自己放得越低,越懂得体谅眼前人,才是大人。
相信
“一个人不必要多强大,只希望不管经历过多少不平,有过多少挫折,你都能舒展着眉头过日子,内心丰盛安宁,不怨天尤人,不苦大仇深。对每个人真诚,对每件事热忱,相信这世上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我的傻瓜表叔
福田比我小两岁,却是我的远房表叔。
小时候,每次回老家过年,长辈们总是让我管福田叫表叔,我很不好意思,因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对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人叫表叔。我不懂家长们之间的辈分——据说是因为福田的爸爸按辈分是我的爷爷,所以自然而然我要叫福田表叔。
福田表叔总是乐呵呵的,小时候我们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一次,但每一次听说我们要回老家过年,福田表叔都会早早地在村口的山坡下等着我们,远远地一看到我们就开始乐呵呵地笑。
不熟的人,初次见面总是感到陌生,即使一年见一次也需要熟络的过程,但福田表叔好像完全没有这样的障碍,帮我背书包,带我在村里到处逛。田埂上有一只狗,我害怕不敢动,福田表叔就会冲上去一脚把狗踢到田里去,笑嘻嘻地对我说:“狗有什么好怕的。”
读初中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个比我小的表叔很好打交道,直到初一那年春节。
福田表叔接上我们,扛着大包小包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一直盯着他,我觉得福田表叔走路好像很奇怪,每一步都一拐一拐地,总在快要失去平衡的时候才迈开另外一步。在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么走路,只是那时我才意识到奇怪。
我问爸爸:“福田表叔走路是不是歪了?”
爸爸说:“他走路一直是这样。”
我觉得我爸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福田表叔走路是歪的?”
爸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想了一种最恰当的方式来回答我:“因为你小爷爷和小奶奶是堂兄妹,所以福田生下来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默念了几遍这句话,才理解,原来福田表叔是近亲结婚生育的小孩。
因为近亲的影响,所以他的大脑发育比一般小孩慢,所以走路总是有些踉跄,所以总是对人抱以热情和信任,对外界没有防备……
那时的我正在读初中,同学们说一个人傻就会用“近亲结婚”来攻击对方,乐此不疲。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亲戚,一个每年都见上一次的福田表叔,居然是近亲结婚生育的小孩。
我根本思考不了为什么小爷爷要和小奶奶结婚,也思考不了福田未来的人生究竟会怎样,我只是突然产生一种害怕,以及一种羞耻感,我的表叔居然是个近亲结婚生育的傻子!
那个春节,无论福田表叔怎么跟我聊天,我都不敢搭理。他说带我去看刚出生的狗崽,我很嫌弃地说不去。他问我要不要去挖茨菰,我很冷淡地说不要。他给我看各种昆虫标本,我也没兴趣。福田表叔很难过,吃饭的时候就问大家:“为什么同同不理我?”
福田表叔说完那句话,大家都愣住了。
小爷爷立刻笑着说:“没有没有,他哪有不理你,是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下愣在那儿。
我从来没有想过福田表叔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为什么我不理他这种话。
换作是我,我肯定把被排挤的尴尬隐藏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会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不显露自己的情绪,是不想被人瞧不起,也不想给人造成麻烦。
也是在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这辈子,绝对!再也不叫福田表叔了!他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啊。
爸爸出来救场说:“福田表叔不开心了,你一会儿吃完饭买一些摔炮,跟福田表叔一起玩。”随即掏出十块钱给福田,福田立刻就忘记了难过。
吃完饭,福田等着我一起去买摔炮。我实在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害怕自己也变傻。突然,我想看看福田究竟有多傻。我从兜里拿出了五张一块钱的人民币,对福田说:“哎,你看你有一张钱,我有五张钱,我们交换吧?这样你还多了四张。”
福田看看我手上的五块钱,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十块钱,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你不是会少一些吗?”
我说:“没事,你不是要买摔炮吗?钱多一点儿比较好买。”
福田点点头,很开心地把十块钱给我,收下了我那五张一块钱的人民币。
福田还有个妹妹,比福田乖巧很多。我也偷偷问过爸爸,那个比我小很多岁的姑姑也是近亲结婚生育的吗?爸爸说因为福田的关系,小姑姑是小爷爷他们收养的。
因为知道了福田的秘密,初中的我自然而然就跟小姑姑走得近了。我拿着到手的十块钱对她说:“你看,我拿五块钱换的。”
小姑姑那时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看我居然能赚那么多钱,很是羡慕。
我说:“我拿五张一块钱的跟福田换的,他那还有五块钱。”
突然我灵机一动,问:“你有没有五毛钱的?你拿六张五毛钱的,跟他换五张一块钱的,他肯定会同意。”
小姑姑一听可以立刻赚两块钱,开心死了。翻箱倒柜才找到四张五毛钱的,死活凑不齐六张。我又出馊主意:“你去试试,求求他,没准同意了呢?”
小姑姑也是演技派,打着是妹妹的旗号,四张五毛钱换了福田五张一块钱。
福田乐呵呵地,我们也乐呵呵地,一点儿愧疚也没有。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们就给大人拜年,就是要拿到那个等了一年的红包。福田也是,跟着磕头,家里给小孩的红包都是五十块一个,福田不一会儿就拿到了好几百块钱,然后就消失了。
福田下午回来的时候,特别开心。他很主动地跟大家说:“我换了好多钱回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一块、两块的零钱,五块、十块的都很少。
小爷爷不明白什么意思。我一看,觉得福田完蛋了。
小爷爷问福田:“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福田乐呵呵地说,是跟其他村里的人一家一家换的。
“那你拿什么换的?”
“红包啊。”
小爷爷把福田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数了数,只有六十多块钱。而他的红包里有十几张五十元钞票,总共五六百块钱。
那时一百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是福田一年读书的学费。
小爷爷问他具体是跟哪些人换的,福田说不上来。小爷爷气得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那一巴掌就好像扇在了我的脸上,但血却是从福田的鼻子里流下来的。
福田被一个耳光扇懵了,越着急越语无伦次,只能呜呜地哭。
小爷爷问福田:“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福田流着鼻血捂着脸哭着说:“我换回更多的钱了啊,为什么要打我?”
我和小姑姑大气不敢喘,更不敢主动说是我们把福田给害了。
爸爸扯住小爷爷,小爷爷也很无奈,谁让他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呢?
本以为福田的鼻血流一会儿就能止住了,谁知道一直流一直流,怎么止也止不住。
大家慌了神,赶紧联系车把福田送到县城的医院里。我躲在爸爸后面,听他跟不同的人打电话,什么都不敢说。
那一天,我才知道小爷爷生福田之前还有一个大儿子,同样因为近亲,大儿子天生带着血友病,一旦流血,就很难止住。他六七岁时,不小心摔倒,最后因大量出血死掉了。后来才生了福田。
血友病最怕的就是出血,福田那一次流鼻血就相当于去了一趟鬼门关,折腾了两天才止住。
他从县城医院回来之后,我很想主动打招呼,却又怕大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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