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劫演义

第55章


有种星期五晚上决斗,我肯定押你赢。先让他把饭吃饱!没力气的犯人还有什么用?”
那汉子“哼”了一声,给他盛满了饭。
水野端着食盒走向座位,他练过空手道,脚步非常稳。经过之处许多囚犯都有意伸出脚横在那里。水野不动声色地经过,终于一个人极用力地踹了他一脚,他忍不住猛地回踢,没有理会接下来听到的微弱的骨折声,继续向里走,在一处座位坐下。
一个黑瘦的印度人傲慢地坐在他面前,斜着眼瞧着他。水野依旧一口口地扒着饭,装作看不见。那印度人的食指在鼻孔里掏来掏去,最后大大咧咧地在他勺子上一抹。水野抬起眼注视着对方,而印度人也毫不示弱地瞪圆了眼回敬。形势又紧张起来,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向这边看,只要水野一发难,众人就会群起而攻之,把他活活打死。
水野的负罪感再度压抑了火山般喷薄欲出的愤怒,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甚至还嫌太轻。他轻轻地笑了两声,笑个不停,随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囚犯们都愣住了,这笑声的主人一定见过地狱,不然是绝不会这样笑的。
下午是在采石场挖矿,炸药将没被炸死的人熏得浑身焦黑,像这附近被红雨浸成赭红色的岩石一样。水野很快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可以算是亲人的菊代,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她写信,他告诉她自己生活得挺好,因为这里的人都是审判日里的执刑者,他们在代替上苍惩罚自己,而自己也同样替世间被他们戕害的殉难者惩罚他们。命运就是两个人相互惩罚,然后彼此给予对方的生活。
第八章 人间地狱 第三话 注定的审判
“求求你们┅┅”
“对不起,最少也要5000元押金才行。”
“求您了┅┅再不动手术我妈妈真的会死的!”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们不能破这个例,请你原谅┅┅”
“你救了我妈妈,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请别在这儿无礼取闹了!”
“你不答应,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随便你。┅┅快走吧!”
“我就是不走,除非你答应!”
“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我用我的命换我妈妈的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快回去凑钱吧!”
“这只耳朵给你!”
“啊!你干什么你!┅┅你,你疯了!”
“这只也是!这只眼睛!这只!还有心脏┅┅哈哈哈哈!”
水野惊奇地观看两个囚犯在这样相互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但他立即觉得很合理,这里关押的都是些犯罪天才和变态狂徒,从某一方面讲,都是些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蓦地传来一阵令人惊悚的怪嚎,水野凑过去一瞧,两个表演莫名其妙话剧的囚徒中间夹着一个留着马克思式胡须的老中国犯人,身上的骨头几乎随时能从薄如蝉翼的皮肤里漏出来。他剧烈地哆嗦着,手在头上乱抓,甚至于鲜血淋漓。他的表情更为奇特,鼻涕、眼泪、口水搅在一起,还不时地发出呜呜地低吼。水野认识他,这差不多是自己所属的牢层里最沉默寡言的犯人,这时却竟然有这么强烈的反差。
他的手开始在身上的破口袋里摸索起来,颤抖着掏出五根皱巴巴几乎要折了的烟卷,还有一小杳扑克,然后不停地叨念:“别,别再来找我!不!我不想┅┅”
水野问得意非凡地拎起烟和扑克的同伴:“他怎么啦?”
“他以前在中国一家大医院当主治医师。”
“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这么害怕?”
对方告诉水野,中国的医院大多向来有死规定,没有先交足了诊金或押金,是不会给病人动手术的,可以说“贫者必死。”有一天一个小女孩背着母亲来医院挂号,可是身无分文,这个老囚犯———当时的主治医师不敢违背医院的规定,硬是不同意。后来女孩的母亲失血过多去世了。她也在医院门口示威似地自杀了。从此以后老囚犯就有些精神分裂,半年后的一个晚上狂性大发,一连杀了五个医护人员,还经常到各个医院杀人。后来他被抓住,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很渴望了解这种犯罪分子的心理,所以就几经周折,将他移进了豪兰岛狱。
水野忍不住地问:“大家都是命运相同的人,你们何必这样对他?”
那囚犯并没生气,而是说出令水野极为震惊的话来:“是那位医生要我们隔一段时间就吓唬他一次,旧事重提看他有什么反应,然后报告给医生。”
水野感到极度的悲哀,同样是医生,一个间接成了屠夫,间接地杀害了病人,另一个则把病人当实验品,用来提高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他知道值得同情的决不止这名老囚犯一个,这里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段凄惨的往事,他们被困扰在一团一生一世也化解不开的混沌迷雾之中。因为监狱并不是改造犯人的,而是惩罚犯人的,这里只会使人越来越坏。
喜剧是所有生命都可以制造的,而悲剧却是人类的独创。
水野发觉自己总在多个极端之间徘徊不定。监狱只是为了让犯人受到惩罚而设的机构,物此类聚的一群人凑在一起是发现不了缺点的,因为它具有了奇妙的共性,而只是职业不同但人格却未惶多让的狱卒们是他们唯一的施教者,人只会被改造得更坏。监狱虽然问题吵吵嚷嚷,但却比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寂寥宁静,而且不会感到孤独与悲伤,也许一个人在外面只有休息或静坐时才会进行与工作无关的思考,可这里每个人都时时刻刻在思考着。外面的世界只比监狱多披了一层光鲜华丽的外衣,而其中充斥的人类文明与历史的性、暴力与金钱这三位一体的罪恶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而且会永远无休止的持续下去。
水野和其他人一样,每天都会看到被处决的囚犯,但大多数只是被“打死”,而并非“处决”,因为“处决”起码还应有个理由。可他们却没得选择,最大的理由是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在人类未来的信息网络世界里,一个人生与死的界限变得异常模糊,和古代文明、野蛮时期甚至混沌初开劈破鸿蒙之时相同的是,高于自己地位的权力决定了自身的生杀予夺。
水野在信上精细地绘了一张俊美的面庞,并衬上一副很自然的笑容,充满了自信和坚定,但同样也是绝望与清醒的射影。
水野说他总记得菊代告诉自己世界曾是多么美丽,唯有上苍知道我们是多么热爱它和它所带给我们的生命与生活。死亡是在七亿年前出现的,在那以前的40亿年里,生命只是单细胞永不停息的复制、轮回。用它们的观点来诠释现在所谓的“死亡”,那也许只是一种岁月沉积显示出的生命的脆弱。很可能他也会不声不响很安详地死去,可冥冥之中,必然之中,隐匿着对人性愤怒的质问。不过目前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是正确的。红体毁灭地球也可能是命中注定,而人为地使用红体去戕害同类,也许是最大的罪恶。水野希望自己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灵魂都能够在地狱与天堂的边缘获得永恒的安息。
过了两个多月,菊代来探望水野。这座岛的外貌和位置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总有着海底火山将要爆发的错觉。岛上的一草一木除了它们本来的颜色之外,还附有另一种死气沉沉的灰暗,也许别人根本看不到。但当菊代再度看到水野的眼神时,却惊讶不已。她相信水野已经接触过那种灰暗,他变得更加让人琢磨不透,脸上毫无表情,但也可能会随时产生各种人类所能拥有的喜怒哀乐,傲慢与谦卑,悚惶与忧愁,忍耐与激动,寂寞与憎恨。
菊代打开饭盒,把亲手做的饭菜推到他面前。
水野拿过筷子,尝了一口———在这之前他一次也没张开过嘴。菊代渴望看到水野先流出眼泪。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位朋友,他说他认识丁戈。”水野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忙于咀嚼食物而含糊不清,菊代耸然动容,忙说:“水野,丁戈已经离开日本了。”
“他去哪儿了?”水野有些爽然若失的样子。
“他这种地狱才有的人,也许回地狱去了吧。”菊代为他挑着早已挑好的鱼的残刺。
“你这么说我会开心吗?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恨他?”水野的眼角这时才分明地划过一道泪痕,可脸上的神情却仍然与平日没什么迥异。“我恨的是这个世界,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改变。但这个可恨的世界已经到了它濒临崩溃的绝顶边缘。因此它也就不再可恨下去了。盈子,你想活下来,就要再次找到丁戈。”
菊代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位朋友,他说他认识丁戈,”水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刚才的话,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来,凝视着菊代双瞳剪水的俊目,“丁戈救过他的命。”
菊代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不过她认为应该尊重自己所爱的人,于是认真地倾听着,并问道:“这个朋友是干什么的?”
“生物学家,考古学家,是前些日子刚死不久的程科的同事。”水野扳着手指,“其实,我该被抓起来,而他不该。菊代,他们发现了宇宙飞船。”
菊代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水野知道真相之前,生活几乎是无声无色的,也许沉默并非是出于睿智的观察与思考,而是一种无力抵抗命运刀锋的可笑挣扎。水野每每想到这些,总要傻傻地笑自己,他抛开乱成一团麻的思维浆糊,很快切入话题:“你相信这个星球上存在地外文明的遗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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