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

第52章


 
  了解近世中国学术史的人都清楚,当时的中国就一个陈寅恪,一个让两岸三地乃至世界东方学界都“严重”瞩目的陈寅恪。他并不是中大的池中物,不开课的震动显然也非小小的中大可以从容涵纳和平息。当陈寅恪突然离开教坛的“涟漪”突破中大的校园在更为广阔的层面上波动开去的时候,最终洄涌而来的是返向中大的巨大压力。据陆键东言:“‘让陈寅恪重新开课’,一直成为1958年之后中山大学一个很头疼的问题。直到60年代初,陶铸仍提起此事,中山大学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虽然在校方的劝说下陈寅恪没有搬到校外,可他终究没有再开课,对此黄萱回忆道:“1958年批判‘厚古薄今’。陈先生受批判,说是‘拔白旗’。他遂不再教课,专力著作。我曾劝他复课。他说:‘是他们不要我的东西,不是我不教的。’这是多么伤心的话啊!” 
  后来,一年后的1959年,当时主持工作的历史系的数位负责人,在秋季开始的党内整风运动中不得不因陈寅恪的受辱进行深刻的自我检查。有意思的是,就在批判“厚古薄今”运动兴起前半年左右,曾经当众嘲讽陈寅恪的龙潜被中共高等教育部党委以“违反知识分子政策”等两条主要理由,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从1957年7月中旬到10月,龙多次被要求作检讨,还亲自跑到陈寅恪家里赔礼道歉。这让我们想起1961年吴宓写下的一段日记:“寅恪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而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从上面的材料来看,寅恪的这种自我认定显然是征实之言。 
  吴宓接着说:“然寅恪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斯诚为人所难及。”如下的史实将向我们证明这同样是言之凿凿的有据之辞。 
  那么自由的陈寅恪究竟在研究些什么呢?他又是如何地“乐其所乐”呢? 
  让我们从1957年的一封信谈起。这一年2月6日,陈寅恪复信给时任职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的刘铭恕,有言: 
  ……弟近年仍从事著述,然已捐弃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为一游戏试验(明清间诗词,及方志笔记等)。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所苦者,衰疾日增,或作或辍,不知能否成篇,奉教于君子耳。 
  余英时教授考证说,陈寅恪一生的史学可分为三个不同阶段,第一阶段为1923—1932的十年,重点在充分利用所掌握的语文知识来考证佛典译本及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以及唐以来中亚及西北外族与汉民族之交涉,所谓“殊族之文”“域外之史”;30年代初起,转向第二阶段,开辟魏晋至隋唐的研究,所谓“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而喜谈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1949年以后进入第三个阶段。在他看来《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是这一阶段里陈寅恪最为重要的著作。如上的史料说明他为了《别传》确曾自觉地发展了一套“新方法”。其中“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指的是不用马列主义理论;“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和“捐弃故技”强调的分别是对其第二、第一期史学的超越;“用新方法,新材料为一游戏试验”指的是用史学考证的方法辅以入情入理的基于自身经验和人性体认的历史想像来重构丰满鲜活的历史世界①。在他看来,《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都是心史,而与前者相比《柳如是别传》更是一曲“心史”的双重奏,认为:“整体地说,《别传》写的是一个充满着生命和情感的完整故事。其中的考据虽精,但这些考据的结果不过是建立了许多不易撼动的定点。由于点与点之间都是互相关联的,因此又由点而形成许多线再进一步则因线的交叉而形成一个比较清晰的网络。考据的功能大概只能到此为止。如果换一个比喻,我们不妨说考据足以搭起一座楼宇的架子,却不一定能装修布置样样俱全。而《别传》则不但是一座已完成的楼宇,而且其中住满了人。更重要的,楼宇中人一个个都生命力充沛,各依不同的性格活而动。陈寅恪之能重建这样一个有血有泪的人间世界则不是依靠考据的功夫。他的凭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是历史的想像力。” 
  实事求是地讲,《柳如是别传》确实是陈寅恪晚年的萃血之作。1963年完稿之前,他曾数次写诗提及此书或相关内容,如《乙未阳历元旦作时方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也》、《乙未五月十七日寅恪六十六岁初度赋一律为寿时值广州芒果荔枝丰收也》(1955年7月6日唐筼诗作)、《乙未除夕卧病强起与家人共餐感赋检点两年以来著作仅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诗笺释二文故诗语及之也》(1956年2月)、《戏题余秋室绘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影》(1956)、《前题余秋室绘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诗意有未尽更赋二律》(1957)、《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岁初度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1957年7月)、《笺释钱柳因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诗》(1958)、《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向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雅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1963年冬)等,仅从诗名中我们可以约略窥见作者心志所在以及创作过程的无比艰辛了,内中“好影育长终脉脉,兴亡遗恨向谁谈”、“哀残敢议千秋事,剩咏崔徽画里真”、“生辰病里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然脂瞑写费搜寻,楚些吴歈感恨深”、“拈出南冠一公案,可容迟暮细参论”、“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未休”、“高家门馆恩谁报,陆氏庄园业不存”、“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等等,于此更是明证。 
  1964年,伟大的中国人民谜一样地完成核武器研制的那一年,十年长征的陈寅恪也完成了一部后人来看谜一样的著作——《柳如是别传》。初终稿均有《说偈》,分别作: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奇女气消,三百载下。孰发幽光,陈最良也。嗟陈教授,越教越哑。丽香闹学,皋比决舍。无事转忙,然脂瞑写。成卌万言,如瓶水泻。怒骂嬉笑,亦俚亦雅。非旧非新,童牛角马。刻意伤春,烛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两则说偈,虽行文有别、所述略异,但从结构和部分内容上来说相同之处仍是颇多,这是由其“后记”的性质所决定的。比如前偈“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和后偈“怒骂嬉笑,亦俚亦雅。非旧非新,童牛角马”,便同是对《柳如是别传》体裁和性质的描述(余英时先生观点);而“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与“嗟陈教授,越教越哑。丽香闹学,皋比决舍。无事转忙,然脂瞑写。成卌万言,如瓶水泻”则都是意在说明创作过程的艰辛与不易,前引“然脂瞑写费搜寻”句可为佐证;最后的“痛哭古人,留赠来者”,则是意在表达所言乃一家之体贴难免有疏漏的意思(化陈余先生观点)。从“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和“然脂瞑写”一词的两见来看,我们认为,对于自己潜心十年完成的这部大作的“繁琐”之弊陈寅恪显然有着清醒的认识,“见笑君子”实即是见告君子夫子自知的意思,紧跟的三句除了自述不易之外,应该还有解释性致歉的意思①。 
  从“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几个字我们知道,陈寅恪对自己最终能够完成这一著作很感高兴,“孰发幽光,陈最良也”事实上就是对他所以“沾沾自喜”的解释。“文革”发生后陈寅恪的交待材料中对自己1958年批判“厚古薄今”运动中受到的冲击有如此的说明:“一九五八年,全国有厚今薄古运动。我当时也受到批判。我便不再上课。但仍旧作文。”再结合吴宓“寅恪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而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的话综合来看,我们说,在陈寅恪,能够以残病之身坚持进行学术创作这实在是一种值得庆幸和珍视的快乐。这应该是老友吴宓用“乐其所乐”来界定陈寅恪生活的首要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1961年陈寅恪复刘祖霞信有“弟双目失明已十六年现居中山大学,聊以著述自娱,殊不足为外人道也”之言,1957年诗作也有“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的话,所谓“自娱”“遣日”之说,虽非完全的实话实说,却也不是道地的向空虚谈,我们认为对于双目失明壮志难申的陈寅恪来说,一定程度上著述确实是他挥洒才学、托寄胸臆的遣日自娱之事。所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话是有所中的的。“不足为外人道”一句说明,陈寅恪把自己生命的真精神雪藏在了自家的桃花园里,自由自在,舒展翱翔,不为外事所制,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在学问的世界里,他仍是我们自由自在的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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