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

第60章


尽管,这种参照显得那样地滑稽和凄楚。 
  当然,此时的陈寅恪基本上已经无心于学术创作了,黄萱也被人赶走了,他失去了在学术道路上进继续前进的那跟可靠的女杖。黄萱能够独立找材料,随意念古籍,对陈寅恪的帮助很大。在十余年的著述期间,黄萱一直为陈寅恪找书、念书、选择材料。经常是上午念书给陈寅恪听,下午由陈寅恪沉思综合。然后,通过陈寅恪的讲述,黄萱记录成文。而今赶走了黄萱,事实上也就等于终止了陈寅恪的写作,终止了他数十年的学术航程。 
  关键是,红卫兵不仅赶走黄萱女士,9月,又逐走了维护陈寅恪身体的三名公派护士。陈寅恪自从腿伤后,行动不便,再加上双目失明,一切都需要人扶持,而红卫兵却扬言“不准反动文人养尊处优”,蛮横地赶走了护士。此后,陈寅恪一家不得不自费请了一位原本轮班替代的护士。当时流求远在四川,后入西康干校,小彭和美延都在英德干校。因为看护人手不够,重担自然地压到了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唐筼身上。唐筼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护士被赶走更加重了她身体状况的恶化。 
  “文革”愈演愈烈,风声愈紧,唐筼命人将外门紧闭,但红卫兵却不曾罢手,从阳台爬入,开了大门,蜂拥而入,大字报贴到了门上,墙上,甚至是病床上。唐筼对来家中探望的黄萱说,人还没死,就已经开吊了。陈寅恪的心脏病开始恶化。 
  1966年冬开始,陈寅恪又被迫作书面检查交代,唐筼从11月起,连续代陈寅恪作了六次交代。结果仍不够,又因其所谓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列主义的罪行交代不彻底,屡屡被校方及“造反派”勒令要重新补充交代。所要交代的就是个人的历史和社会关系。红卫兵命令陈寅恪交代与陶铸的关系。其实,陶铸是自动或者是受 
  周恩来总理之命来照顾陈寅恪的,并不是有何亲何故。照顾的原因也不过是对一位著名学者的爱护和尊重。当时陶铸就对质问的人说:“你若有陈寅恪的水平,也享有同等待遇!”陈寅恪书面交代中,也一再说陶铸是以中南局首长的身份来探视的,并无私交。但红卫兵并不满意陈寅恪的交代,显然他们不仅要对付陈寅恪,也在清算陶铸。12月4日至6日,林彪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听取工交座谈会(11月16日在京召开)情况汇报并讨论通过《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10条规定》(简称《工业10条》)。就在会议最后一天,中央“文革”王力等对陶铸发动突然袭击,指责陶铸坚持抓生产是用生产压革命。很快,陶铸被打倒。这位从中南局书记到副总理任上一直都对陈寅恪关爱有加的老革命,在陈寅恪被群众审问来审问去,不断地被要求做交待的日子里,自己也被“文革”的暴风给吹倒了。当然这应该是一次预谋已久的出击,但问题在于陶铸确是被打倒了,以后还有谁会从政治的系统内向孱弱的老病陈寅恪伸出温暖的大手呢? 
  出身名门的唐筼为了自己的丈夫被迫多次代写交待材料,希望能澄清一些无谓的是非,可那个时代里,如此的祈愿实在只能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想而已。纠缠没完没了,本来就心脏不好的唐筼,身体越来越糟糕。 
  1967年初,唐筼继续代陈寅恪作“交代”后,于4月2日替他写了三点声明: 
  一、我生平没有办过不利于人民的事情。我教书四十年,只是专心教书和著作,从未实际办过事。 
  二,陈序经和我的关系,只是一个校长对一个老病教授的关系。并无密切的往来。我双目失明已二十余年,断腿已六年,我从来不去探望人。 
  三,我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早已向中大的组织交代。 
  义正词严的话语显示了陈寅恪对不断重复着的个人情况拷问的不厌其烦。可是在疯狂的年代里,“从未”、“并无”、“从来不”这些干脆利索的用词,并不能就干脆利索地让无聊的纠缠止息,让无边的噩梦结束。在“文革”时,住房稍宽的人家会遭到别人强行迁入,陈寅恪住的东南区1号楼上也没能幸免。1967年春,一个方姓人家搬入合住。本来,不管外面怎么乱糟,家里面还是自己的,在东南区一号的小小天地里,两位老人还是自己的国王。然而,外人迁入合住的无奈事实,让这一方仅有的自由空间也成了昨夜星辰,此时仅有的一锥净土(姑望称之)或者就只剩两位老人的寝室了。生活来了残酷,确实是叫人不寒而栗。两年前的陈寅恪还能快乐地为下雨自由地欢歌,而今,生活竟将他衰老的生命逼进了东南区一号的一个小小角落。 
  问题是,这种进逼还只是一个开始。 
  最让陈寅恪的身体感到痛苦的就是有线广播的高音嗽叭。“文革”时整个中国社会陷入无序状态,惟有很多“革命行动”显得步调有序、反应迅捷,其“功劳”首推这种高音喇叭。在运动中,它是一种极富煽情效果的工具;同时对于很多被批斗者来说,它传递着令人恐惧到极点的恶魔般的声音。东南区一号刚好坐落在康乐园中区的制高点大钟楼的对面,这幢楼被造反派所占,有两年多的时间,陈寅恪日夜为四面八方的高音嗽叭所包围,痛苦不堪。在正常时期,陈寅恪尚且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高音喇叭的岁月里那更是苦不堪言。造反者知道陈寅恪不能“看”,但可以“听”,每当召开大型批斗会,便将几只高音喇叭直接吊在陈宅的屋前屋后,有时甚至将小喇叭吊到了陈寅恪的床前,名曰“让反动学术权威听听革命群众的愤怒控诉”。二十年后,梁宗岱的夫人在其用血和泪写成的《宗岱和我》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颤颤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活活给吓死了。 
  陈寅恪不一定是被高音喇叭吓死的,但如上的文字为我们了解当年陈寅恪在中大的情况还是提供了某种参考。 
  进入1967年,随着陶铸的被打倒,革命群众开始更加频繁地拷问陈寅恪,要他交待和陶铸的“黑关系”。当然,某些拷问之外的行动可能更有实质性一些,那就是抄家。十年以后美延给蒋秉南的信中提到,那年“有一天晚上,革命学生来抄家,将母亲打了,后来我们为她擦跌打油,休息了一段时间才好转,没看医生。(那时医生也和我们作对)当时谁想抄家,随时可去。目的是在于经济,并非政治原因。根本不认识这些人”。蒋秉南分析:“家里所有各项可拿物品就是在这种‘随时可去’的情况下‘荡然无存’。至师母被打,想系勒索珠宝首饰等物之故。师母有先代传留下的珠宝首饰,我曾见过。” 
  唐筼终于支撑不住了,包括先人遗物被抢之类在内的种种折磨和打击,终于在这一年的夏天摧跨了这位意志极其坚强的岭南女子。大约就是1967年前后,陈寅恪为体弱多病的老妻作了一幅预挽联,题曰:挽晓莹。联称: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①想来这大约是唐筼看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心脏病,让她深有朝不保夕的忧虞,便请几十年相依为命的寅恪为自己先写下一幅挽联。这是一幅被后来人认定“遗恨满乾坤”的对联。当泪流满面的唐筼对着经风历雨数十年一路走过的老陈寅恪低声啜泣,叹前世今生,思身前身后的时候,一样是满腹清怨的陈寅恪,顿觉原来跟唐筼结婚都四十年了,回首四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想想目下的凄楚,真让人肝肠寸断、苦不堪言;再看看我自己,也撑不了多少日子了,早年的时候,我身体不好有什么运动也找我不着,而今不行了,藏也藏不了,要是你真的先走了,也不用害怕,不多久我也就跟来了,九泉路上总还是两人相伴,我们死了也不分开。 
  秋天的时候,流求因唐筼生病回来探家。据流求后来的追记:“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在一九六七年七八月间,因母亲病重,由周伯母(即黄萱)与护士小朱(自出资所雇)商量,电报通知我即搭班机返穗。那时家中仍住东南区一号楼上。对面办公楼已被造反派占领,终日高音喇叭噪音震耳。校园中很多大字报。因两派武斗激烈,暂时顾不上‘反动学术权威’。我在家住半月余,母亲告诉我去年年底来抄家,取走贵重东西。抄家难计次数。……当时父亲关心在川旧友‘文革’中遭遇,屡屡问我川大等高等学校大字报情况。”①在自己深陷泥潭的情况下,陈寅恪依然在惦念着曾经的朋友们。或许他心里清楚,自己被“冲击”成这样,估计自己的老友们也过得够呛吧。当然旧友也没有忘记寅恪,据吴宓的女儿回忆,“‘文革’期间,父亲每次想方设法带回的口信或家书,都不忘打听寅恪伯父和晓莹伯母的下落。”② 
  半个月以后流求返回四川,有感于现实之残酷的陈寅恪对大女儿说“这次算是生离死别了!”不幸的是,又一次给他说中了,此后直到其去世,父女再也没能见上。 
  年底,革命群众又想起了“反动学术权威”,又一次要陈寅恪交待本人家世和本人生平经历,而且有一次红卫兵还要抬陈寅恪去大礼堂批斗,唐筼不让,被推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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