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第46章


览日夜忧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当日果真依附淮王,不过趋炎附势。而淮王身边,还有显贵暗流。若此人为武将,难保他日太平。由此览为慧慧早做安排。 
  自知大限将近,慧慧尚且稚嫩,难以放心,故以事宜托付王珏。事发遇险,兄长必鼎力相助。若兄长不存,尚有鉴容。昨日单独与容倾谈,鉴容骨鲠,览向来视同手足。水晶宫灯,血色芍药,记忆犹新。览非圣贤,也有拳拳私心,何尝不愿与慧慧白头偕老?只恨体弱无年。故慧慧母子得可信之人,我也可瞑目。 
  兄长与鉴容,均在览面前对天盟誓。事实莫测,万一孤立无援,也要坚强生存。王览幼年福薄,与母分离。慧慧八岁痛失双亲,登临天下,览时年不足二十。深宫之中,我俩相依为命。朝政错综,慧慧天真,览既为你之父母,又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为人,过于率性。于览并非坏事,于国则并非幸事。但你为览至爱,实在不忍对面责难。然览坚信慧意志如刚,定可自处。 
  王览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倾注于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览之付出并非为空。不然王览为何生,又为何死?人之相与,不过在缘分二字。览之命尽,则与慧慧缘尽。但希望永不随肉身泯灭。慧慧之希望,为国家之希望,苍生之希望。览神游天地,为你祈福。若慧慧生命常青,览自应含笑九泉。见字如面,千万珍重。” 
  纸张的空白处,有半透明的水渍。也不知是我现在的泪痕,还是览当年的泪痕。绝望处逢柳暗花明,出现览的书信,实在惹人感慨万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间隙,断断续续写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怆!而最使我难过的是:今天我一个人被囚禁,倒也罢了。只是王览唯一骨血,我们的竹珈,陷于人手。我如果死去,将如何面对王览? 
  哭久了,口就更渴。说来也怪,心里反而真的安宁下来。王览说得对,我首先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在佛龛前面,我理了理头发,拉平了衣服,把信仍旧装在荷包里,贴着胸口放妥。我抱着双膝坐下,那山泉声不断,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地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碗放在门口。碗里面放着一个馒头,另一个盛着菜汤。以前我很讲究吃食,但到了真正饥饿的时候,这馒头的白面里似乎也有值得咀嚼的清香。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我也喝得一滴不剩。 
  吃了饭,我开始思考。既然左右没有人,也不用我说话。王珏在何处呢?鉴容又在哪里?那天韦娘来送我,是知道我要被送到了石头城吗?他们把我关押在这秘密的地方,石头城的一万名官兵绝对不会都知道。不然不是很容易就走漏了风声? 
  佛前的香炉里面有残余的香灰。我用手指点了些灰,在地面上划了一条线,这是第一天。这样的日子不管有多久,我都要活下去。 
  地面的灰痕划到第七天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任何转机。每天,都有个残疾的老卒前来送饭。这个老卒的双目,想是多年前早已叫人剜去。每次打开门,他蹒跚着进来收了碗,再摸索着走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很重,但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般苦捱。回想自己在襁褓中就备受宠爱,当日奢丽吴宫中金银珠宝都被我视作泥土一般。到今天,却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尽量不去想,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积垢,就如同虱子附体一样痒得慌。 
  这一日,我身上意外地流血了。躲到大佛背后一瞧,外衣里面穿的丝织衬里血迹斑斑。我心里陡然一惊,怕是孩子保不住了吧?肚子也并不觉得酸疼不适,可血还是淋漓不止。固然今日这里没有人再把我当成皇帝,我也总是一个女人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件: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之心。我的窘迫,难以启齿。更可怕的是,这个孩子也要失去了……如果叫来大夫,胎儿恐怕难以保全,如果听之任之,胎儿还是难以保全。我进退两难,又唯恐伤到胎气,越发连动都懒得动,蜷缩成一团,扯下佛龛前面的杏黄色帐幔裹在身上。 
  不远处的墙壁,有一只红色蜘蛛在吃力地爬行。我心想,如果蜘蛛爬过高处的黄色污浊,我就还可以支撑。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蜘蛛爬到中途,就折回下面。我正感灰心,一缕阳光照进,蜘蛛又向着光明处前行。一,二,三,就要爬到了!我莫名兴奋起来。 
  我只是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了阳光,光线的来源必有来人。 
  那双布鞋顺着光柱到了我的面前,门又被落锁了。白色的影子蹲了下来,把我抱在怀中。周远薰!前面这些日子他在哪里,难道也被教他们囚禁了?可今天怎么他又出现在我的身旁? 
  他身上的白衣也带着灰尘,脸上不怎么干净。揭开我身上的帐幔,他的手停顿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自己身体下面的干草,居然也染上了血迹。我赶快并紧了腿,秋天里的寒气冻得我打起哆嗦来。 
  “陛下……没事的,我来了……在我面前,陛下无论如何不用担心什么旁的事……”他思索着说。 
  他的语气极其温润,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我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掉下泪来:“远薰,我想要活下去。就算为了这个孩子。” 
  “我知道,这几日没有见你,我也想通了。我不会害你,可是能不能帮你也不是我说了算。”周远薰回答。 
  我不过隔了七八日不见他,就发现他的脸面更加成熟了,不再像个男孩子,粹玉般的透明,在浓黑的庙堂里面透着青色。 
  他看我也不避,叹口气把我拉过去,用自己的袖子细心的擦拭我的泪水。低声说:“我也被他们关了好几日了,明天建康来人会让陛下签署退位诏书。你无论如何不要去签,就装疯卖傻好了。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我举起一只手来:“远薰,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眉头一皱,笑也带了些辛酸:“这很要紧吗?我总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还有今天? ”他坐下来,脱下外罩的长衫,让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犹豫。他别开脸似有若无地加上句:“因为是你,我怎么也不会觉得污秽……” 
  我躺下来。明天怎么办呢?我和周远薰,如何见机行事?虽然我闭着眼睛,但眼珠却不停地转。周远薰悄无声息地坐着。 
  过了很久,外面忽然嘈杂起来。现在该入夜了吗?我装作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周远薰按住我的肩膀,隐约中他闪过一丝笑容:“也不用那么急。” 
  他指什么?我走到门口,靠近门缝听着。好像有许多人嚷嚷的声音,还有……一股焦味儿。我回过头,周远薰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来的地方。 
  听到一阵开锁的咣当声,几个军人走了进来,那残废的老军跟在后面。在夜里,他的行动如蝙蝠一样,迥异于往常。我向远处望过去,是一片浓烟。 
  “陛下此处不安全,请你移驾。”一个人说。 
  “去哪里?”我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察觉到那个老军用手指来回地摸了三次左耳。 
  “请跟我们走吧,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了。”为首的人又说。 
  我看了看周远薰:“他也去?” 
  “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为首的人简短地说。 
  在他们簇拥之下我被放在了一副床板上,有人给我盖上了一条被褥。把我的半个脸都遮住了。他们是来营救我的吗?我脑子转得飞快。 
  即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我仍然可以看到石头城的火海。天空是石榴色的血红。仰面躺着,烟雾呛人,泼在空中的红光也像要扑过来似的。许多人在我们身边仓皇跑过。每当有人询问,为首的那个人总是压低声音说几句话,于是,也没有遇到拦阻。 
  但渐渐地,嘈杂声远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风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问:“是刘统领的二夫人吗?” 
  为首的人说:“正是。二夫人快要生了。大夫来了没有?” 
  “早来了。怎么那么不巧,石头城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小娘子生产的时候着火?”那人刚说完。我就听见“咚”的声音,像是有人落水。 
  “来了?”船里面传出男子的话声。 
  “是。” 
  我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等到了船舱内,灯光一明一灭,照出男人清秀双目。我这才惊喜叫出:“大哥。”王珏满脸长须,背着药箱,对我回眸一笑,眼内闪烁着泪光:“陛下真受苦了……” 
  王珏说完,还是跨出了船舱。只听他对那几个人说:“时间紧迫,诸位自己逃生吧。” 
  为首那人说:“大人来往石头城好几年,在下今日才知陆大夫就是大人本人。我等为书阁效力,死不足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挡一阵是一阵。大人赶快离开吧。” 
  王珏重新回到船内,那小舟已经逆水行舟。船桨活动声中,王珏从容地坐下,摸了摸我的脉搏,也不忙于解释。 
  我好像一直窒息于水面之下的,直到此时才缓过气来:“大哥,原来你早就接管了太平书阁?” 
  王珏沉吟后跪下来,脸却离躺着的我很近。他慢慢地说:“不错。阿览去世以后,实际上太平书阁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当年淮王谋反之前, 
  扬州的太平书阁消息不力。华鉴容越权查账之后,陛下也将情况告知阿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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