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第48章


 
  她上下打量我们,似笑非笑地对周远薰抛个媚眼:“哟,好俊的兄弟。可我这里只欢迎男客,不欢迎女客。” 
  周远薰展颜一笑:“姐姐行个方便,我娘子身子不好。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也会给你银两。” 
  那老妓扫了我一眼,默默点头。把我们领进她的屋子,给我一杯热茶。她端详我半天,收起娇嗲的腔调问:“你们也打算离开建康去 
  扬州?” 
  周远薰道:“大家不是都想离开建康?没几天这里就是战场了。姐姐你怎么不走?” 
  老妓开玩笑地回答:“兵荒马乱的,我一个风尘女子上哪儿去?难道你有了自家的姐姐,还心疼你的老姐姐?” 
  周远薰脸上一红。他虽然很见过世面,但对女人总是有点脱不去的腼腆。 
  老妓往一个木盆里面倒了些水,蹲下去翻箱倒柜,语气凄楚起来:“我十三岁就做这营生。好不容易在这镇子混了七八年,这几日熟客都跑了。太平盛世到头了就是兵荒马乱,这句话真一点儿没有错。我们这种女人,走到哪里还不是给男人糟蹋?前几年相王死了,就丢下皇上孤儿寡母。哎,要是个男人当皇帝,哪有这么回事儿呢?” 
  我们都不说话,她把几件半旧的衣服丢给我,细细的眉毛一挑:“这几件衣裳可不是白送的。” 
  我点头,周远薰在桌上放下一锭白银。一弹衣摆,走出了屋子。 
  我好些日子没有洗澡了,面对水盆,我为难地对那个老妓道:“请你出去好不好?” 
  她捏着鼻子笑:“就不怕我出去勾搭你的小男人?” 
  我无可奈何,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身份的女人。在这紧张而可怜的逃命关头,遇上了一位,还真是新鲜得叫我不得不露出笑脸,就算不好意思也顾不得了。 
  老妓看着我自己动手脱去血迹斑斑的衬裙,小心地洗去污垢。她忽然轻声问我:“你是逃出来的吧?那小白脸不是你丈夫,是不是?” 
  我的手在身上停滞了,难道那么快就暴露了身份?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厉害? 
  我瞟她一眼,故作轻松地继续擦洗:“你怎么知道?” 
  “可不?我是吃风月饭的嘛。你们两个细皮白肉,怎么也不像会那么狼狈的人。我看你生得一副好模样,应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趁着现在建康人心惶惶和你弟弟私奔的吧?”她说得有些得意,翠绿色衣服上的桃色穗子摆个不停。 
  我道:“差不离。”说罢,我咳嗽几声,周远薰的影子无声地移到窗前。 
  老妓凑近我:“你这肚子快藏不住了。” 
  我点头,道:“是啊。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冒险啊。”我站起来擦干水珠,梳理头发。背着她穿上衣服,也没忘记把破衣服里面的那只荷包捡起来藏好。我看老妓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便又道:“让姐姐你见笑了。” 
  她长叹一声:“笑不出来啰……我见了女人都笑不出来。我哪里有你的福气?你那个弟弟又爱你又怕你,怪可怜见的。” 
  我不回答。周远薰爱我怕我,只怕还有恨我怨我。这个女人错了,又没有错。我确实是逃出来的,我的男人,也不是我的丈夫。离开了这个小镇,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劫。 
  出了镇子,我们混进一大群百姓中间。每个人都低头看路,似乎从不注意其他人物的存在,几乎无人交谈。大路的两旁有几道烟雾,我拖着步子走,周远薰不时左顾右盼。走了很久,我身上又出了虚汗。周远薰没有提议抱我,毕竟我们两个本来就看上去有些显眼。大白天他抱着我行路,惹人注目岂不是更加危险? 
  饶是如此,终于还是有个十三四岁的垂髻少女和我们并肩,她对周远薰笑道:“你们也到 
  扬州。” 
  周远薰默默点头。那个少女说道:“我和爷爷也要到那里去。应该比我们家乡安全点是不是?川军已经快到了,肯定要打起来,我哥哥还在太尉军队里面呢。本来盼着打败北方人一家子就团聚了。可是……” 
  她的爷爷打断她的话:“好啦好啦,你这女娃就是话多。” 
  老人道:“连京城里面的达官贵人也都遭殃了,听说下狱的人可不少。皇上病重,太子年龄又小。现在一笔糊涂账,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少女一翻白眼:“当然是京都里面的那些老头子使坏!谁不知道太尉爷心爱陛下?要是不担心陛下,太尉早就攻下建康了,还要犹豫到川军来吗?” 
  “你懂什么?”她爷爷作势要揍她,手却停在半空,只是对我们赔笑,“小孩子家胡说的。” 
  我拢拢头发:“老丈,就是小孩子家才好呢。”周远薰紧闭嘴唇。 
  走了大半日,天近黄昏。我们和祖孙两人到了一处农舍,屋内空空,老人道:“这年景男人都出去打仗了,剩下的人哪有心思种庄稼?” 
  屋旁有条溪水,周远薰用双手掬水给我喝。我们腹内空空,昨夜至今也没有任何东西进肚。周远薰在屋内翻找可以食用的东西,女孩儿看着我歇在炕上,她眼睛眨眨,走到我面前,掰给我大半块饼。 
  我接过来吃了,又道了谢。老头子也给了远薰一个大饼,道:“出来匆忙了吧?到了此刻银子比不上饼。你们还是年轻些……” 
  我问老人:“老丈觉得这些年我朝施政如何呢?” 
  老人摇头:“相王殿下在世一切还好。这几年朝廷搞些改革,我们老百姓是一点好处没见。朝贵们各行其道,皇上又拖而不决。这次太尉打败北军已经算是万幸。该有的难逃也逃不过。” 
  吃了饼,大家都感到疲乏。祖孙两个进到里屋休息,我和周远薰坐在外间无话。我真想睡一觉,但我也害怕,害怕自己睡下去就没有办法起来,只好依着墙壁闭目养神。 
  夜深之后,周远薰悄悄问我:“我们走吗?” 
  我压低嗓音:“现在?” 
  “是。后面一段都有军人出入,你逃走的消息此刻想必到了前面的关卡,只有借着夜幕先走。” 周远薰说道。 
  我们不辞而别。夜路更加难走,周远熏身体单薄,抱着我脚步都迈不开,他就改成背着我。我们顺着道边的水沟向前,突然,身后传过一阵阵急急的马蹄声。周远薰道:“不好。”连忙闪近路旁的灌木丛。 
  周远薰着急要放下我,但还是失去了平衡。我坐在他的腿上,听他沉闷地呜了一声。大道上,一队禁军服色的士兵疾驰而来。一个人大声道:“肯定跑不远!仔细找找。” 
  我一惊,把头尽量垂低。那群人举着松明火把逡巡四周,我们呼吸都不敢了,心里好像有把锤子在敲击。马蹄声似乎很近,又逐渐远去。 
  忽然,我身边的草丛发出一声响,月色下一团物事跳过。有人嚷嚷:“小四你去瞅瞅。” 
  莫非天要亡我?周远薰抱住了我,他自己在秋风里面哆嗦。 
  马蹄声停下了,有人从马上跳下,靴子和配剑当当作响。这回是躲不过了。 
  千钧一发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少年军人的脸庞,黑瘦而机灵。 
  我们对视了片刻。他的眼睛反射月光。 
  他别过头,上了马。 
  我听到他高声道:“没什么,一只野兔而已。” 
  旁人骂骂咧咧:“算了。到前面的关卡喝些酒去,再找不迟。” 
  那群人终于离去,周远薰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痴痴地看着月光:“几年前……我们在护南府,鉴容让一个小士卒坐在我们面前品尝牛肉,就是这个少年……” 
  周远薰默然。 
  我轻声道:“听过结草衔环的故事吗?只不过一个无意的善心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周远薰的深湛眸子在秋歌中烟色迷离,他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黏黏的。 
  “你流血了?”我忙问。大概是他刚才在灌木刺上拉伤的。 
  周远薰大步回身走,孩子赌气般道:“不用你管。”我跟着他走了几步,他才说,“我们不能从大路走了。不会每次都那么侥幸。你可以走一段吗?” 
  我点头,跟着周远薰向山林中走去。 
  披星戴月,后面的两天我和周远薰都在茂林山路上行走。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我的脚上很快磨出来血泡。荆棘把裙子也钩破了,还好宫中的丝履轻便,我才可以坚持下去。 
  每一步,我的脚底都像踩着刀尖一样疼痛。可就是疼痛时,我对肚子里的孩子格外依恋。如果可以生下他,我一定要把这一路的苦难化为爱他的温情。因为这几个白天黑夜,我对孩子的渴望刻骨铭心。 
  周远薰基本上和我无话可说。我渴了,他就用手掬山泉给我。我饿了,他也总有食物给我充饥。第一天周远薰给我老丈给他的大饼,原来他省下来了半个。我吃了几口,还给他:“你也吃吧!”他别过头,又一次粗鲁地说道:“不用你管。” 
  我向来以为周远薰内向,但这几日却发现他真是乖僻。 
  因为离目的地近了,我也逐渐松弛。第三日的夜里,我本来不想休息。天降下雷雨。周远薰脱下长衫给我罩着,我们躲进了山间一个猎户的木屋。 
  我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借着闪电的光亮环顾四周。好运气,这里不仅有些腊肉,还有些柴火。我推推周远薰,他就去升了一小堆火。火苗闪动,雨滴秋声,被风惊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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