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5章


她望着他,就像望着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鸡、小鸟,她柔声地、像个母亲似地说道, 
  “可怜的蛇人!” 
  然后就把他被鲜血玷污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这样他潜入她的梦魂,她的心,向她坦露。这颗心是他从没见过的最慈悲的一片净土,仿佛,是专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耻和痛苦而生。坦露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他留着眼泪,像个撒娇的孩子,说了又说。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香柳娘,他说, 
  “香柳娘啊,这是为什么?” 
  于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回答他说, 
  “可怜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们眼前,滔滔东去,梦中的河上,没有船,也没有皮筏,是一条安静空旷的大河。他的悲伤就像这河流一样没有尽头。他说为什么我是蛇人别人不是?为什么张三不是赵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香柳娘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叹息一声,嘴角上挂着微笑,说道,“可怜的蛇人。” 
  他回头看她,她的脸,清新而纯洁,这不是那张在尘世中蒙垢的脸,这是那张脸的魂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小了一圈,更加楚楚可怜。他看到了她裙子下面的脚,穿着粗针大线的破布鞋,一只大,一只小,那畸形是如此醒目。可是她一直笑着,就是叹息的时候也在笑,受了委屈也在笑,他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香柳娘,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我是个笑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如遭电击,笑人!这世上原来还有笑人。这样残缺不全、卑贱而畸零的一个生命,却生来是个笑人!它注定要遭人踩踏遭人欺凌却不会哭泣,它怎样疼痛怎样熬煎都要向这人世奉上一张笑脸,多荒唐的事啊,为什么那些健全的幸运的人不是笑人呢?他目瞪口呆。他慢慢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又一次流下来,这次,泪水是为这不幸的笑人而流。 
  “可怜的笑人!”他说。 
  三、 
  三天后,她爹去了。她爹去时是在深夜,只有她一人守在爹身边。到早晨,杨二叔和人们进来时,发现尸首已经硬了。她盘腿坐在炕上,正嘭嘭嘭用巴掌心不停击打她爹山丘一样的肚子,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这样敲击了多长时间。人们慌忙上前抱住了她,她冲着杨二叔抬起头,笑嘻嘻疑惑地说道, 
  “我爹爹怎么变成一只鼓了?” 
  许多人淌下了眼泪。这一天,女人们为她赶制孝服,将她披麻戴孝穿戴起来。没有孝子,他塾中的门生们充当了孝子的角色,跪在灵棚中为先生守灵。粉孩儿是他最寄予厚望也是最偏爱的一个,人们就让他给先生摔盆打幡。雇来了哭丧的妇女,举哀时,一起嚎啕大哭且嘴里念念有词。只有香柳娘不哭,她脸上没有一滴泪,笑吟吟地,乘人不备,就跑到灵柩前,咚咚咚敲鼓一般敲打棺盖,敲得山响。到了出殡那一天,族中女人们将她架到送殡的马车上,让她坐在她们中间,她们拧她的胳膊,掐她的腿,说,“哭!哭!”她一咧嘴,竟呵呵呵笑出了声。慌得她们忙用巴掌去堵,去捂,哪里堵得住,一松手,她还是呵呵笑。只好任由她去了。她笑了一路,惹得看热闹的一城人都摇头叹气,说,“这痴女,真是越发痴的不像样了!” 
  棺木入土时,人们大放悲声,真哭的,假哭的,混成一片。真哭的人其实不多,最伤心的莫过于他几个最亲近的弟子,莫过于粉孩儿。粉孩儿将招魂幡插在先生的坟头,长跪不起,眼泪扑簇簇扑簇簇止也止不住。他哭得无声无息,只见香柳娘冲过来,又呵呵大笑着用拳头用手掌敲打新坟。粉孩儿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针扎似的锐疼,“哇——”一声,一口血喷溅出来,喷到师父的新坟之上,也喷到了孝女香柳娘洁白的孝裙上,刹时,那白裙上就开出了点点腥红的血花。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后,一城人都称赞这少年,说他“仁义啊,仁义啊!”他爹言亘也甚为快慰,东邻西舍都送来了鸡蛋红枣和本地极为珍稀的银耳,他娘忙为他杀老母鸡燉滋补的汤,里面放了枸杞子、黄芪和他爱吃的长山药,香喷喷端上桌,他却难以下咽。他盼望着天黑,盼望入梦,盼望着和那个心碎的女孩儿见面——只有他一人知道她伤心欲碎。这一夜,他匆匆来到了他们的草滩,她一身重孝早已等在了那里,身后是呜咽的阴沉的大河。他突然懂了那河其实是冥河。她的孝衣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凄绝如绽裂的伤口,那是他的血,为她而流。他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心痛的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又红又干,里面有火在熬煎,可是她的脸仍旧是一张笑脸,没有一点悲伤的神情。她望着他,连连摇头,她说, 
  “我真想哭啊,我真难过啊!可是我一张嘴,跑出来的就是笑声!我不会哭,我是个笑人,我是个笑人!” 
  “可怜的笑人!”他把她的手紧紧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说,“你笑吧,笑吧,大声笑,痛痛快快地笑,师父知道你是在哭他——“ 
  她一张嘴,笑声冲天而起,哈哈哈哈,她笑得浑身打颤,拼命跺着她残疾的脚。她伤残的小身子里竟然蕴藏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狂笑,春草开始汹涌,起了草浪,脚下的土地在打颤,发出嗡嗡嗡嗡沉闷的响声。大河也起浪了,六尺高的浪头,把河中心那巨大的碛石也淹没了。草丛中那些虫蚁们,先是吓得乱喊乱叫,后来就没了声息,而林中的宿鸟,则在这惨烈的狂笑中纷纷坠下枝头,折颈而死。 
  他悲伤地将这个可怜的笑人搂在自己怀里,就像搂一个最亲的亲人。 
  丧事过后,族中人开始商量丧主家善后的事宜。先生身后,留下了一处塾院和一个孤女。塾院人人都想要,青砖青瓦高门楼,上好的四合大院,前院种枣,后院栽榆,谁会嫌弃呢?可那痴残的孤女,人人都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真是越来越不机明了呀!”族中人摇头叹气,“都看见了吧,看出殡的时候她傻成个啥样?疯成个啥样?爹死了都不知道哭,连牲畜都不如了呢!” 
  “可不是,傻的不如个猫狗!” 
  人人摇头叹气,人人心里都想要那一处上好的大院子,可人人都不想要这一辈子的累赘。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好主意。后来族中的女人们出来说话了,女人们,算来香柳娘应该叫她们婶子的,当然是远房的婶子,出了五服的。婶子们说, 
  “这有个甚难办的?给她寻个人家嫁了不就结了?” 
  “说得容易,她一个痴女,人家谁要娶她?”主事的男人们不耐烦地回答。 
  “这世上,莫非只有她这么一个痴呆?远的不说,河对岸,山沟野凹里,不信就寻不出个痴呆来!没有痴呆,那瘸腿少胳膊的,口不能言眼不能看的,我不信就没有!还有那没钱娶媳妇旱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汉,咱们看是个痴呆,他看还不是个宝?”女人家振振有词,掰着指头一一道来,“再说,她痴虽痴,干活可还算麻利,还算一把好手,娶回去,不会白吃饭,怎么就寻不着一个人家?” 
  男人们听了,如醍醐灌顶,开了窍,觉得这真倒是一个好主意,给她找个人家,托付了终身,也算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娘了。于是就托了媒人,四下里打问,不出一月,还真问着了一家,还真是不出百里,就在河对岸,山庄里,是户庄户人家,家里有房子有地,圈里拴着大牲口,是户殷实人家。弟兄三人,老二老三都娶了妻房,唯有老大,三十大几,是个痴呆,不会说话,只会傻笑,屎尿常常拉在裤兜里。媒人在中间,两下里一撮合,族中人觉得还般配,就算把桩亲事定了下来。那庄户人家的老太太,还专程坐了渡船过来,相看了相看女方。媒人和那远房婶娘将她引到了菜园外头,远远看着香柳娘提水浇地,掐花打杈,干活真是有模有样。那未来的婆母大人看了半晌,回头来,说了一句, 
  “这丫头,干活不多,话可不少!咋这么能说话,嘴不拾闲,像个话痨!俺儿子老老实实从不吭声,俺可最不待见这话多的女人!” 
  媒人还没说话,那远房婶娘先开口了, 
  “亲家呀,这人嫁过去,全凭你调教了!没见那调教鸟的人,为了听那声口,一把剪子,把那鸟舌头,想剪成尖的就剪成尖的,想剪成圆的就剪成圆的。人的舌头,还不和那鸟舌头一样?剪子能修鸟的舌头,莫非就不能修人的舌头?” 
  这话说得在理,那婆母大人沉吟着,慢慢点头,不说话了。 
  因还是在丧中,下定、过礼,一切仪式都静悄悄没有声张,匆忙间选了个好日子,两天后,人家就要来抬人了。族中的女人们开始打扮香柳娘,七手八脚,将她从菜园中拽出来,也懒得多说什么,反正说了她也不明白。女人们忙着烧开水,叽叽呱呱嘻笑着将她按在木桶里洗浴,给她梳头、开脸。女人们用丝线绞去她脸上的汗毛,忽然发现这绞后的脸竟是意想不到的清爽、秀美。这张脸让她们吵吵闹闹的嘴巴突然闭上了,这张脸让她们多多少少觉得事情有些过分。半晌,一个女人轻轻摇摇头,说了一声, 
  “香柳娘啊,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她不答话,咧着嘴,嘻嘻笑着,好奇地望着铜镜中那个插花戴朵的女子,快活地说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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