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6章


 
  这一夜,他到的比她要早,这是从没有过的。他们的大草滩上,空空荡荡,这让他吓一大跳。他手脚冰凉呆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到天边外的孤魂。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他看到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梦中行走的样子,仍然跛着,却疾走如飞。她抬头看到了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顿时明白她是不愿让他在梦魂中重温自己跛脚的样子。 
  她整个变了样儿,头发盘成了高耸的云髻,插着银钗和两朵红绒花,丧服也脱去了,换上了红绸的衣衫和裙子。她还涂了胭脂,点了红唇。她站在他们的草滩之上,就要去做别人的 
  新娘。他心如刀绞,狂奔过去,劈手摘下了那两朵红绒花,扔到地上,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她弯下身,把那两朵花,小心地拾起来,小心地、笨拙地重又插到了头上。她望着他微笑,她说, 
  “我好不好看?” 
  他拼命摇头,泪飞如雨,说不出话。 
  她忽然上前一步,慢慢跪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腿,她把她妆饰一新插花戴朵的脸埋在他腿间,他感觉她身子像怕冷似的发抖,她说, 
  “哥啊,你要了我吧。” 
  起初,他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弄明白,但突然之间他醒悟了,就像被电光劈开了一个混沌无知的黑夜。他开始战栗,慢慢他觉得自己身体中又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可怕的狂舞的激情,他跪在地下,捧起她的脸,他说, 
  “不,不,我不能,我不配,香柳娘啊,”他长长抽泣一声,“你说过的,我是个蛇——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她用一双永远没有泪水的可怜的眼睛深深望着这亲人,唯一的亲人。她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除了笑她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榨干了她所有的一切只允许她笑。她笑着,用让他心碎的声音说道, 
  “哥啊,你也嫌弃我?”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像长啸似地喊出一声,“香柳娘,我的宝啊——”她抬起脸,亲他,她的唇灼得他钻心的疼。她用她火烫的唇亲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嘴。她用她洁白的冰清玉洁的牙叼开了他的汗巾。他们像连理枝一样在一起了,绿茸茸的草毯仁慈地拥抱住了血肉交融的这一对畸零的亲人。他的缠绕几乎使她窒息,他恨不得吞噬她,将她一口吞进他生命中永远珍藏起来。最后关头他疯狂了,一口下去狠狠咬住了她雪白的娇嫩的肩头,她“啊”地大笑,他呜咽地松开口,那肩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他心疼地亲吻那伤口,她抱住他的头,哈哈大笑。珍贵的处女的落红将草滩染红了,也将他的衣襟染红了。他大汗淋漓,躺在她怀中。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草香笼盖了他们,大河在他们前方,流得也特别缓慢和温柔。 
  但是鸡叫了。 
  一城的鸡,都在叫,一世界的鸡,都在叫。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了。她站起身,云髻歪了,银钗斜了,红绒花压扁了,衣衫皱了。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到她红嫁衣上新鲜的落红痕迹。可是她艳光四射,美若仙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艳丽这样妖娆。她伸手将那红绒花揪下来,丢到草地上,她说,“没用了。”然后她笑着,依依不舍地、眷恋地望着他,说道, 
  “我走了!”她身披霞光朝他挥挥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第四章:回春散   
  第四章:回春散(1)   
  一、 
  儿,你娘,她是一条蛇,一条白蛇。 
  修炼了三千年,来到人间,想做一个人。 
  可是没人信她。就连我,若当初我知道她不是人是一个蛇妖的话,又怎敢和她同床共枕? 
  我肉眼凡胎,分辨不出人和妖。她们要搭船,我就让她们上了船。你娘,还有青儿,她是你娘的结拜姐妹,清清白白的一对娇娥,站在大雨地里,淋得精湿。后来我知道,那一场大雨,是青儿捣的鬼。雨过天晴,你娘站在西湖边上,站在通天画地的彩虹下面,一身素白,活活就是一个天仙,看得我魂出七窍,目瞪口呆。 
  青儿是谁?她也是一条蛇,小青蛇,是从蟠桃园里跑出来的鬼精灵,就是她,撮合了你娘和我,对,她还亲手接生下了你。说来,我也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谢她。 
  我没爹没娘,世上的亲人只有姐姐姐丈,收留我与他们一起住在杭州城过军桥黑珠巷内,让我在一位表亲家的生药铺里做一个小小的主管。听说我要娶个霜居的小寡妇,姐姐姐丈竟都同意了——寡妇再醮是用不着花他们多少钱的。你娘,拿出了自己的体己,我们成了亲。后来,她又将绣庄盘给了别人,得了一点本钱,又从放帐人那里借了高利贷,让我开了一间生药铺,自己配制丸散膏丹,还给我一些海上仙方,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照方泡制,果然,买卖甚好。一年下来,还了债,竟还有不少结余。你娘与我,很是欢喜,我对你娘许愿说,等明年挣了钱,我要到杭州城最大的银楼里,给你娘她们两姐妹,一人打一副好头面。 
  你娘说,她不要。 
  青儿说,那好,两副都给我。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活无忧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我是在和两个妖精日日厮混着。一天不说破,我快活一天,一生不说破,我岂不快活一生?可是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人妖混淆,人间容不得妖孽存世,除妖人早来了,我们却还蒙在鼓里。 
  这一天,几个朋友约我在西湖断桥边一座茶食铺子里吃茶,过来一个和尚,手里拿着募缘簿子,来到茶桌前,深深一诺,说, 
  “贫僧乃镇江府金山寺和尚,云游到此,只因下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望官人们到寺中烧香,布施些香火钱。” 
  大家纷纷解囊,我也从荷包中取出一小锭银两,那几日,刚好你娘身上有些不受用,我就对那和尚说, 
  “劳师父尊驾,还望在那募缘簿子上,写上贱内的名字,替她许个愿心。” 
  那和尚打量了我一眼,又是深深一诺,说道, 
  “这位檀越,恕贫僧直言,贫僧略知一点歧黄之道,也会一点相术:我看施主面相,宝眷怕是有一点顽症在身的,须得好生调理才是,否则,怕是会牵连于你。” 
  和尚这话,唬我一跳,不知你娘害了什么隐疾,也不知会怎样牵连于我。当下也顾不得再吃茶,忙邀了那和尚回家为你娘把脉。一路上,和尚默不作声,神色严峻,让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进门,你娘迎出来,一看和尚,脸色变了一变。他们俩,和尚和你娘,站在院子里,四目对视,谁也不说话。太阳朗朗照着,我心里奇怪,只见你娘冲和尚福了一福,一转身,脚步踉跄地进了屋里。 
  和尚微笑了。 
  “不用把脉了,”他说,“我已看出宝眷身染何疾,虽是顽症,倒也不难医治。”他又微微一笑,“我有一剂偏方,说与你听:再过几日便是端阳佳节,将那桂花蕊、陈皮、青梅二枚、 
  蜂蜜一钱,浸在那雄黄酒中,端阳这日,让女施主连喝三盏,保管药到病除。” 
  我听了,心想,这几味药,哪一味都很平常,怎会有如许奇效?只听那和尚又说道,“若宝眷不善饮酒,也不妨,就将这浸了桂花、陈皮、青梅与蜂蜜的雄黄酒,倒在热水之中,用它濯足洗浴,也十分灵验。施主不妨请宝眷一试——若无奇效,施主尽管来找我理论,我暂住在净慈寺内,贫僧法海是也。” 
  说罢,掉头而去。 
  儿啊,灾殃就这样来了,没有一点预兆,那时侯,我还不知道大祸已临头,不知道“法海”这个人在咱家的命运里担当着怎样厉害的角色。我只觉事情多少有些蹊跷,我看出你娘心神不安,这加重了我的疑心,我寻思,莫非你娘真有隐疾暗症不成?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我们成亲时没找个人给合合八字。我想不到别的呀,我,许宣,一个孤儿,生药铺里的小主管,安分守己坐井观天一介草民,你就让我四海贩骆驼,天马行空去想,我又能想到哪里去?若我知道那雄黄酒是个大恶梦,我——我又会怎样? 
  儿,过去这么多年,我其实仍然不知道,当年,我若是清楚雄黄酒会告诉我一个真相,我又当如何?我是要那个真相不要?要,或是不要,都是需要大决断大智慧大勇气的,要,或是不要,那是一个旷世的智者才需要面对的杀伐决断,可我,我是什么?只不过市井红尘中一个庸人而已。庸人没有选择,只有逆来顺受。 
  后来我知道,那几天,青儿把家里的雄黄酒,都悄悄泼到阴沟里去了。你娘看她瞎忙活,说了一句, 
  “青儿啊,你能把这人世间,所有的雄黄酒都泼光洒净吗?” 
  你娘这话,无奈之极。可怜那小青儿,还天天忙着作法,要将那杭州城的雄黄酒,鼓捣净尽。她哪里有那么大的法力?就在咱家自家铺子里的地窖中,雄黄酒就不止一坛两坛!我早早依那和尚的法子,将那桂花蕊、陈皮、青梅和 
  蜂蜜浸泡在了其中一坛里,用麻纸封了个严严实实。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什么桂花蕊、陈皮和蜂蜜,都是障眼法,一个除妖人需要的只是那雄黄罢了。 
  到了端阳那一日,你娘裹了粽子,置了酒席,一家人要过节了。伙计送来了那泡好的酒,我一开封,满室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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