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2章


胡爹最偏怜的幼子金郎也染上了这瘟病。到第三天头上,胡爹跑上山来见娘子了,胡爹一进门,扑嗵一声长跪不起,胡爹说道, 
  “娘子,娘子,求求你救救我家金郎!” 
  这话,让娘子心惊肉跳,她看见了一个万丈深渊:她明白他这话是大有深意的。可是到此时娘子哪里有回天之力能扑灭这大灾大疫?娘子脸白了,说道, 
  “胡爹啊,您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明白。若我有回天术,或是有特效秘方,我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不成?” 
  胡爹直勾勾望着娘子,不说话,忽然咚咚咚以头碰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把脸埋在地面上哀求, 
  “娘子,求你救救金郎!” 
  “不是我不救,是我……救不了!”娘子悲伤地回答。 
  “你能救!” 
  “我非仙非道一介肉身,如何能普救众生?” 
  “你能救!”胡爹言之凿凿。 
  娘子愕然。 
  “此话怎讲?” 
  “你有‘回春散’。” 
  “回春散不灵验呀!” 
  “那是因为它缺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实不相瞒,娘子,老朽做了一梦,梦见观世音菩萨告诉了老朽这秘方,菩萨说,若解此症,只需在‘回春散’中加一味药引,这药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全在娘子身上了。” 
  “是什么?” 
  “血,”胡爹回答,“就是娘子的血。” 
  “为什么非是我的血?”娘子此时反倒镇静下来。 
  “我哪里知道天机?菩萨只说,非娘子血不能解大疫,言罢即去。娘子冰雪聪明,想来能猜中其中奥秘?” 
  胡爹豁出去了。大难临头,唯有一搏。整个碧桃村,整个前山后郭,加上整个寿安城,只有胡爹有这过人的洞察力,有这临危不乱的心智和胆识。“回春散”是端倪,而那闻笛起舞的粉孩儿则是铁证。他是在用绝大的心智来和娘子较量了。他想着“以毒攻毒”这句老话,总觉得那是最后的希望,唯一的生机。也许观世音菩萨真的降临在他的梦中,给他指点了迷津,也许是子虚乌有,但是不管怎样,他来和娘子摊牌了。 
  血从她身子里流空了,娘子面色如纸。 
  他的话,每一句,每一言,她都听懂了,明白了。那个噩梦般的早晨,当她看到在笛声中狂舞的粉孩儿,就像看到了太阳在眼前砰一声坠落。她的儿子,她想留给世界的那个洁白无暇、没有她前世的拖累、肉身凡胎的一个真正的小“人”,原来,是不存在的,一个无辜的证明是不存在的,一个纯粹父亲的孩子是不存在的。那一刻,她心痛如割,她的梦破灭了。她不知道这孩子将要在人世间遭遇到什么,她也不知道这孩子将带给人世间什么。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开始质问自己,三千年的梦想,三千年来如此执拗地要做一个“人”的梦想,是否是一个绝大的错误?她,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是一个真正的、完美无缺的——人。 
  胡爹是又一个法海,可怕却又无辜。法海以“情”挟制逼迫她饮下雄黄现身,胡爹则是用了“救命”的天理将她从如此渴望融入的人群中驱逐。她不知道她的血是否真有解除大疫的奇效,她从没这样想过,也根本不愿意这样去想。但是此刻,面对这下跪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救儿子孤注一掷的可怕的父亲,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 
  就在这时她的官人许宣忽然从门里冲出,跪倒在了胡爹面前,许宣满脸热泪,说道, 
  “胡爹呀,我一家,没有亏待过你们的地方啊,你如此说话,让我家娘子如何担当得起?”说着他一口咬破了自己的食指,血滴下来,“来,你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子吧!” 
  胡爹不动声色。 
  娘子鼻子一酸,搀起了许宣,她把他滴血的手指噙到了嘴里,他的血,灼热,腥甜,像从她心尖上滴下来。她落泪了,她说, 
  “官人啊,有你这句话,我好喜欢啊!” 
  她转过身,将自己的食指,狠命一咬,血突地涌出,她抄起桌上的茶碗,让那殷红的腥甜的血,一滴一滴,滴到瓷碗里,瓷白血红,触目惊心的艳丽,艳丽得让人害怕。血滴了半茶碗,她对跪在地上的胡爹说, 
  “你拿去吧!” 
  第二天,很平静,无风无浪,第三天,竟也是平静得叫人生疑。又一天,一大早,青儿去开门,就见庄院外,跪了一地的人,本乡本土的乡亲们,都是叫得出名和姓的,跪在那里,一见青儿,咚咚咚磕头,嘴里喊叫着,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原来,真是有奇迹的,娘子的血,真救了金郎的命。用那血研开“同春丹”,灌水服下,不想,当夜高热即退,服下第二丸,昏沉沉的病人竟睁开了眼。再用那血研开的丸药涂抹疮口,真就慢慢收住了浓血,止住了巨痛,且开始有了收痂的趋势。胡爹大喜过望,跑到院子里,冲西磕头,老泪纵横,号啕失声,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谢谢菩萨救命——!谢谢菩萨救命――!” 
  村人惊讶万分,娘子自己也惊讶,她一点也不想做这力挽狂澜的拯救者,她但愿自己的血是没用的,但愿自己此刻和他们一样身染重疫,和乡亲们一块儿挣扎受难。可说到底她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身上流着的终究还是三千年灵蛇的血。看着跪了一地的乡亲,娘子转身回来,说,“官人,配药吧。” 
  于是,许家关闭多日的生药铺,开张了。当日说“回春散”告罄,是为了阻止人们进山捕蛇的托辞,其实尚有存货,此刻,刚好派上了用场。娘子咬破食指、中指、无名指,十个手指都让她咬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滴满一钵。就用这一钵血,研开了不知多少包“回春散”。许家门前排起了长龙,人们拿着酒盅、茶杯,竟还有人捧着饭碗,来讨娘子这“回春血”。第一天,来的还是碧桃村和左近的乡亲熟人,第二天,第三天,前山后山、方圆百里、还有寿安城的百姓蜂拥而至,长龙阵越排越长,许宣看见这阵势,眼前一黑:这得要娘子流多少血才能救这样多的人?这岂不是要他娘子的性命? 
  指尖的血,一滴一滴,滴得太慢,已经用锋利的小刀划开了手腕,血流进钵中,娘子一张脸惨白如纸,连嘴唇也成了雪白。许宣忙为她手腕敷上止血的白药,青儿端来了大碗红糖水,扶她喝了睡下。许宣含泪配药,他的眼泪一串串滴到娘子的血里,他索性舀一大瓢水将那血兑稀了,他对着数不清的药钵、药碗发狠,“你们人人惜命,人人想活,莫非我家娘子的命就不足惜么?我家娘子就该死么?你们这些人不配喝我家娘子这么纯净这么好的血!” 
  晚上,顺娘上山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瓦罐,瓦罐里是人参炖鸡汤。自从她爹闹出那“海上仙方”的丑事之后,她一直没敢再登许家门。如今,娘子又救了她兄弟的命,再看她家门前的长龙阵,知道此时最需要人手,她进门来放下瓦罐,红着脸,谁也不看地开口说道, 
  “青儿啊,你要打要骂先不忙,等过了这大劫大难再说罢。” 
  说罢,她跑到床边,先抱起了粉孩儿,将脸在那孩子身上揉搓,不让他们看见她流泪。 
  夜里人们举着桐油火把,翻山越岭朝这里奔来,好赶在天明讨一碗药回家。火把游走在山谷每一条小径,汇聚到这碧桃村如百川归海,成了一片火把的汪洋,蔚为壮观。不时传来的好消息,使人心振奋,哪一村哪一家,谁谁谁吃了这药,已然痊愈,俱是红口白牙,有名有姓,让人好生高兴。怪病终于有了克星,有了奇药,人们口口相传,更多的人举着火把翻山越岭而来,来求娘子救命。 
  一个女性的血,真是旺盛,似乎,流也流不尽。只需一瓦罐鸡汤一大碗红糖水,只需一夜的蓄养,到早晨,就都变做了血管里奔腾腥甜的鲜血。现在,已经不仅是娘子的血,青儿也偷偷瞒着娘子划开自己的手腕让血融进娘子的血中,许宣更是毫不犹豫地朝鲜血中大瓢大瓢注着清水。三个人,许宣带着青儿和顺娘,日夜不停不合眼地调、煎配制,送走一百人,又迎来一千人,送走一千人,又迎来一百人,七天之后,那不断头的长龙才慢慢萎缩、变短,消失不见,变成三个五个零零星星的访客。熬红了眼的许宣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回头一看,娘子已经像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倒下去了。     
  第七章: 雷峰错   
  第七章: 雷峰错(1)   
  一、《法海手札》 
  救我的是我的仇敌。 
  我喝了她的血,涂了她的血。她的血是大疫的克星,她是在我昏迷不醒奄奄待毙的情势下把血灌进我口里去的,我若是清醒时,我会喝她的血不会?就算知道那是救命的唯一法宝,我会喝她的血不会? 
  多少人都喝了她的血了。一路上,我听到多少人在说,奇药,奇药!那些病家的亲人端着用她的血配出的“回春汤”如获至宝!夜晚,我看到多少条火把的长龙,都是奔着她的“奇药”而去。我心里疑惑,不知这妖孽的所谓“奇药”是什么。如今我知道了,如今我们身子里都有了这妖孽的脏血。如今这人世间是一个妖血遍布的世界。 
  但愿我是最后一个喝她脏血的人。但愿瘟疫止于我身。 
  村人怕过人,不让我进村,山沟里有个破草棚,不知何人搭建,他们就在我昏迷时将我远远弄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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