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1章


金郎对他爹说道,“爹,你让我怎么有脸见师父?”顺娘说,“爹呀,娘子救过你的命,是咱家的大恩人,你怎么能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事?”胡爹回答道,“咦?你们这两个不肖的东西,怎么见得我就是忘恩负义?神仙托梦给我仙方,我难道说‘不要’不成?” 
  这一来,金郎哪还有脸来和师父学艺?顺娘也没脸见许家的人。青儿远远看见顺娘走过,一扭脸,就当不认识。 
  先有“回春散”,后有“同春丹”,这一来,进山的人,捕蛇的人,有恃无恐。这一年,是捕蛇人的丰收年,也是山蛇的灭顶之年。捕蛇人囊中有了叮当作响的银子,人有了笑脸,家中有了余粮,孩子有了冬衣,而方圆四野大城小镇,则到处弥漫着蛇血的腥味和蛇肉的浓香。心满意足的人们没有料到,被“同春丹”所引发出来的贪心,也正把一场灾难引到眼前。 
  先是田里收秋的农人,接二连三被蛇袭击,接下来就是路上的行人,好好的走着突然就遭了蛇咬。这仍然没能阻挡住人们对蛇的屠戮。再后来,某一天,早晨起来,突如其来,蛇变得无处不在。人们烧火做饭,蛇盘在柴堆旁灶台边,咬了做饭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们去挑水,蛇盘在井台旁,袭击了挑水的壮丁青年。人们端起饭碗,蛇却从屋樑上窜下,一口封了吃饭老人的命脉咽喉;一掀被子,巨毒无比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缠在了小婴儿身上;仓房里是蛇、天井里是蛇、牲口圈里是蛇、草垛麦秸垛上爬满了蛇、树枝树叉上也是蛇,蛇行大地,蛇盘踞了所有的村庄。愈演愈烈,起初只有几十条,后来就来了几百条,几千几万条!几千几万条毒蛇,不知来自哪里,嘶嘶地吐着毒信,来报灭门的血仇。不光一个碧桃村,前村后郭,寿安城,方圆百里,不知多少个庄子被愤怒的山蛇占领。天下所有的蛇们都听到了同类的召唤,它们千里迢迢赶来报仇。 
  人一个一个倒下,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同春丹”哪里救得了这许许多多的伤者?即便就是有药,人们也常常来不及服用就咽了气。人们拿起叉蛇的木叉、拿起镢头、锄头、镰刀、菜刀、斧头、木棒,抄起所有能抄起的东西,与山蛇博斗。叉、砍、削、砸、剁,杀得血流成河,杀红了眼。这一场人蛇恶战,从近午时分,直杀到月上东山,直杀到人不成人,蛇不成蛇,人成了血染的厉鬼,蛇成了刀剁的肉糜。几千几万条山蛇,生还者无多。人从血泊中站起,看着惨淡的星光,遍地蛇尸,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 
  到早晨,太阳升起来,太阳慈悲地照亮了山林、大地、城郭和村庄,人们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看见了变成地狱的家园,放声大哭。人们望着遍地血污和尸体,庆幸着自己竟还能看见熟悉的日出、看见大地和亲人,这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让他们泪流满面地庆幸自己留在了人间。胡爹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在一起,热泪狂流。顺娘、金郎在死里逃生之后的这个早晨,原谅了父亲的无情无义。 
  可人们不知道,他们实在是庆幸得太早了。 
  这一天,早晨一开门,青儿就看见了那奇观:蛇爬满了他们家院子,磨盘上、树叉上、柴堆旁,蛇盘着,卧着,蓄势待发。她惊叫起来,“哎呀呀,姐姐呀!” 
  一条蛇“嗖”地窜过来,一吐蛇信,忽然缩回了头。它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人形的同类,悲伤地摇头。十几条蛇“嗖嗖”地游来,挺起上身,惊愕地朝她张望。它们悲伤地摇头,哭泣,诉说。青儿蹲下身,展开双臂,把这些备受摧残的生灵揽进她的怀里,她心痛如割,说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啊!” 
  它们依偎着她,用身体缠绕她的身体,相拥着哭泣。娘子闻声出来,看见了这相拥而泣的一幕。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也是一条蛇,这感觉让她惊悚不已。它们也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惊悚,她的出现让它们警觉。在它们饱受欺凌和屠杀的眼睛里,她是奇怪的、模糊的、难以分辨的,它们不能判断她是同类还是异类,是战士还是叛徒,它们“刷”地挺直身体,严阵以待,嘶嘶吐着毒信,啪啪拍打起响尾,青儿忙说道, 
  “她是我的姐姐啊!” 
  娘子回过神,那一刻,她知道就要发生大不幸了,就要发生大祸殃了。那祸殃,从入秋以来,一天一天积累,积累到了头,到了顶,成了烈火干柴。决一死战的时刻到来了。她面色惨白,嘴唇瑟瑟发抖,她知道这大不幸是人的大不幸,也是蛇的大不幸,那大灾殃是人的大灾殃,也是蛇的大灾殃。明明看见大祸将临,可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去阻挡。她落泪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回山里去吧!你们回山林里去吧——” 
  它们怒视着她,忽然明白这是一个眼前的叛徒,一个族群的叛徒。外面,杀戮已经开始了,它们嗅到了血腥,人血和蛇血冲天而起的腥味让它们迷狂,离她最近的一条响尾蛇嗖地一下,飞箭一般袭击了她,紧接着,十几条蛇 
  迅雷不及掩耳嗖嗖嗖向她发起了进攻,锋利的毒牙箭簇一般凶猛地刺进她的身体,愤怒地喷射出致命的毒液,刹那间,她已是鲜血斑斑。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带着满身的伤痕,说道, 
  “回山里去吧,回山林里去吧——为你们的孩子想想……” 
  世间再毒的毒蛇,也是奈何不了她的。她衣衫上斑斑的血点像一朵一朵浸染出来的梅花瓣,遍体伤痕的她,就像一棵突然绽放的梅花树屹立不动。所有的蛇们惊愕万分,纷纷把身体绝望地直立在冷冷的晨光中。青儿扑上去用身子挡住了她 ,青儿本来想说姐姐呀你这是何苦?青儿还想说这是“人”自己作孽作到了头活该倒霉!但是就在这时她眼前闪过了那个俊美小生,那个有情有义有信的“范巨卿”,那个对她一拱手,说“来年再见”的美丈夫,她一下子心软无比。 
  “回山里去吧,回山林里去吧——”她也颤抖地哀求,突然抱住娘子号啕大哭。 
  …… 
  不知何时,院子里,只剩下她和娘子二人,绝望愤怒的蛇们毅然掉头而去。它们当然没有回山林,它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报血仇的,就在这一墙之隔的村庄里,杀戮正酣。蛇杀人,人杀蛇,杀得昏天黑地。这一个白天,是比三千年生涯还要漫长的一天,是比一千年生涯还要漫长的一天。她们忍受着折磨,不是束手无策,而是无可选择!这互相杀戮的双方都是她们自己,流血相残的双方都是她们自己。她们自身的这一半和那一半厮杀决战,这可叫她们如何是好?普天之下,可有谁陷入这像她们一样的绝境?冲天的血气,遮蔽了蓝天红日,吓走了飞鸟和百兽,杀声震天之际,她们的庄院里却静如坟墓。许宣抱了粉孩儿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一声。血气冲撞着、召唤着娘子和青儿,她们终于打开院门,冲到了酣战的村子里,去救那些被毒蛇咬伤的妇孺和老人。 
  到处是杀红了眼的人,抡着铁器和木棒,丑陋狰狞得不成人形;遍地是嗜血如狂的蛇,被劈成两半还扭着残身追着人拼命。受伤的老人、孩子,躺在血泊中,呻吟喊叫,无人顾得上理睬。娘子冲上去,抱住一个奄奄待毙的孩子,俯下身去,用嘴去吮吸他的伤口,把那毒液一口一口吮吸出来。孩子活转来,睁开眼,“哇”地哭出声。娘子丢下他,又扑到旁边一个妇人身上,去吮吸那血液中的毒汁,可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妇人的身体在我怀中渐渐冷却。青儿也学娘子的样,趴在人身上,将毒液吮吸到自己口中。不一会儿,她们就把自己滚成了腥臭的血人。 
  四、 
  最先染上那怪病的是吹笛子的少年。 
  遍地都是蛇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旷野中静静风干或是腐烂。疯狂的少年日日游荡在蛇尸遍布的旷野,快乐地、泣血般地吹着他的短笛。困了就躺在尸首中间睡觉,饿了就吃腐臭的蛇肉。有一天人们在旷野中发现了少年的尸体,浑身青紫、到处是溃烂的伤口:怪病就这样降临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人倒下,渐渐地,多起来,它如风一样蔓延,四处散播着它的戾气。碧桃村、前山后郭、方圆几百里的田庄村舍,包括水旱码头寿安城,无一幸免。这病初起时,只是发热、咳嗽、口角流血,七天后患者高热昏迷,前胸开始溃烂,然后向全身蔓延。体壮的能捱过十日,年老或体弱的,连七天也熬不过。 
  方圆几百里,包括水旱码头寿安城,一片恐慌。乡野郎中,城内名医,人人束手无策。清热解毒的良方、家传秘笈,内服的汤药草药或是外用的丸散膏丹,针灸放血,全都败下阵来。胡家的“同春丹”也不灵验了,许家的“回春散”也失了效。城里城外,多少家药铺,存药全部告罄,恐慌的人们,除了烧香拜佛,祈天保佑,别无他法。方圆几百里,大庙小庙、大小道观、山神土地,一时间,香火旺盛得不得了。 
  碧桃村村口,有一棵黄槐,已不知有几百几千岁,根深叶茂,是一棵神树。现在神树上系了无数根辟邪的红布条,人们都在神树下烧香。忽然有一天,有人开始剥树皮,说这神树树皮煮水喝能抵御怪病。一夜之间,树皮竟被四村八庄赶来的人剥光了。赤条条的神树像一副惨白狰狞的骨架立在村口,让人感到无限的恐怖,可怪病仍然肆虐着,神树根本阻挡不住。 
  碧桃村接二连三倒下的,俱是青壮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