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4章


 
  她又来送饭。瓦罐里是新鲜的粥面饭菜,粗碗里是还是掺了她的血的药汤。她见我打坐没有扰我,放下东西即去了。我望着她背影,想她的话,“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人为自己设想出这样一个完满的终级退路即可放心大胆地为恶,她舍出一腔鲜血救人,人为何不能容一个不作恶的妖异共生共存? 
  多少人喝了她的血,就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一天,我坐在户外,诵经,静思,肉身和内心争论,自己和自己争论。太阳依然很暖,甚至热,一点不像冬寒十月的太阳。她送来的粥面,素净,却清新养人。这夜我睡得很实,很沉。到早晨,神清气爽。我以为这神清气爽的一天会平静地过去,但就在午后忽然有人朝这沟里来了,一群人,五六个老者,为首那人柱着拐杖。他们一见我就呼啦啦跪下来,口里说道, 
  “法师救命!” 
  我请他们起来,席地坐下。我已知道他们的来意。果然,为首那柱杖的老者率先开口说,此地出了妖孽,请我除妖禳灾。 
  “请问檀越,你们怎知出了妖孽,征兆何在?”我有意这么问。 
  “法师明鉴,那蛇孩儿就是明证,那孩儿,还不会走路,却会闻笛起舞,怪诞无比,淫邪无比,人绝不会像那样子狂扭。天有眼,让小人们看到了征兆。” 
  “举凡妖孽,必祸害地方,请问檀越,可能举出此妖的劣迹恶性?”我又问。 
  “啊呀法师啊,碧桃村向来风平浪静,可是今秋以来,出多少祸事?最大的祸事莫过于这大瘟大疫,百年不遇的大疫,死多少人?不是此妖作怪,又是什么?”老者以拐杖触地义愤填膺。 
  “贫僧有一事不明,既是此妖作怪,为何她又舍血救人?” 
  “这也恰是老朽们最担忧的地方,谁知她包藏何种祸心?若当初我们知道那‘奇药’是什么东西,谁还会去喝那妖精的妖血?如今悔之晚矣!听人说那妖血在人身子里会作怪,若真是那样,可如何是好?还望法师出头,勘明真相,早日镇邪除妖,碧桃村赤子苍生感激不尽。” 
  我沉吟片时,回答说, 
  “既如此,檀越们先回去,莫声张,且别打草惊蛇,等贫僧勘明实情再做理论。” 
  听我这样说,那老者若有所悟,惨然苦笑道, 
  “如此看来,法师竟是和我们一样的凡夫俗子,难不成法师也因为自己喝过这妖精的血,法师自己也被这妖精所救,所以才不忍下手,所以才念小善而弃大义?” 
  我惊出一身冷汗,他竟然说出师父临终前对我最后的告诫! 
  眼前,流水依旧,山风依旧,阳光依旧,天地沉寂万物无语……内心漆黑的长夜,却被一道闪电劈做两半……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下手了。我一生等待的时刻到了,就像师父等来了和那九尾妖狐的决战。可是,我却觉不出一点兴奋和激动,我闭上眼睛,她就来在我眼前,一脸悲伤和无奈地问我, 
  “佛家最讲慈悲,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 
  原来,杀一个妖,也如此不易。 
  我忽有所悟,当年,吾师斗那九尾妖狐,是否也有如我一样的困惑、隐衷和犹豫?他为何要在京师一等三年?是等待时机还是——和自己较量?我想起沉在钵盂中九尾妖狐媚长的眼睛,鲜血淋漓的身影,它是否也有令吾师“不忍”的无奈和无辜?这也许就是师父临终前命我喝下那钵盂中水,嘱我“铁面无私”“顾全大义”的缘由:做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不难,难的是“铁面无情”。 
  没等我做出决断,事情忽然起了骤变,村人自己开始“驱妖”。家家门前都挂上了端阳才挂的艾叶,涂上了朱砂和鸡血。有人半夜起来将牲口血泼在了许宣家门上。流言风传,说她的血其实是“蛊”,她已将最毒的“蛊”放进了人身体中,只要她作法,人就会迷情或中蛊而死。乡人开始骚动,不光是一个碧桃村,流言向来比瘟疫传播得还要迅疾,前山后山,东村西郭,包括寿安城,方圆几百里,人们被这新的恐怖所笼盖,被这新的灾殃所笼盖。她的灭顶之灾就要来了,风传只有除掉她,那“蛊”才会慢慢自行发散。人们朝碧桃村涌来,就像一月前一样,不同的是,一月前人们捧在手里的是碗盏一类器皿,如今则是手持铁锄或者棍棒。乡人们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火把的长龙又一次在群山间蜿蜒,这一次,是杀气腾腾的火龙。 
  胡爹和那几个老者又一次来到我的草棚,他们来“请”我进村“与民除害”。与其说是“请”,莫若说是胁迫。我不动声色,背上我的钵盂怀揣我的宝器,手柱禅杖随他们而去。愤怒的乡民已经堵住了许家的庄院,堵了个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人,朝这碧桃村蜂拥。村中央,设了一座神坛,备下了书符所用的丈二黄绢以及香烛等物,他们请我立即升坛作法,我这才说道,他们“请”错了人。这书符画符请天兵神将降妖的,该是道家的“真人”才对。我一个僧人没有呼唤天兵天将的神功。 
  “敢问法师,”胡爹目光炯炯地发问,“请不来天兵天将,如何降妖?” 
  事已至此,我决定实言相告。 
  “贫僧自有法宝。”我回答,“实不相瞒,贫僧确是为此妖而来。尔等可知此妖的来历?它本是一条白蛇,修炼三千年,修成女身,来人间历劫。此妖神通广大,法力精深,非寻常小妖可比,书符画符之术不能伤她分毫。降服此妖,除贫僧二件法宝之外,还需天机,天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固檀越们不能焦躁行事,若焦躁行事,触怒此妖,反铸成大祸。切记!切记!” 
  此言一出,呼啦啦一下,围堵许家庄院的人群,纷纷抱头后退,退出约莫半里之遥,留下一地踩落的草鞋、布履。 
  此言一出,我忽有所悟,我这是在为这妖孽、这敌人留下生机。 
  二、 
  火把将杀气腾腾的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 
  到此时,娘子反而心静如水。 
  她怀抱着粉孩儿,喂他吃奶。这粉孩儿就快一岁了,长出了小牙,喜欢用尖尖的小牙齿咬母亲的乳头。嘴很笨,不会说话,不会喊爹喊娘,却会沉思。沉思时双眉之间竟会皱起一条细细的小竖纹,让人好生心痛。娘子拍他,哄他入睡,他叼着奶头心满意足睡着了,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凶险。 
  娘子抱着熟睡的儿子,坐在床边,许宣抱着他的娘子。他们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熊熊的火光将他们的草屋映得很光明,很敞亮。娘子忽然觉得,这在劫难逃的一晚很幸福。 
  “娘子啊,”许宣忽然开口说话了,“你跑吧,你逃吧。你是能跑能逃的呀!” 
  娘子懂他的意思。娘子笑了, 
  “官人哪,你说,我跑到哪里去?哪里是我容身的地方?” 
  许宣落泪了,他为这人世间感到羞愧。他更用力更缠绵地抱紧了他的亲人,他说,“也好,那就让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处——” 
  “官人!”娘子回手一掌捂住了他的嘴,“官人,你要答应我,若我真出了事,你一定要好好带大粉孩儿,无论多么不易,多么煎熬,你都要带大我们的孩儿……若再没有了这孩儿,我岂不是真真的白来了人间一场么?”娘子的美目灼灼地逼在官人脸上。 
  许宣泪如雨下。 
  “吱纽”一声,柴门响了。这吱纽的轻响,此时听来,犹如惊涛骇浪。传来了脚步声,细碎而急促的脚步,横跨过宽阔的院落,来在近前。屋门也推开了,来人穿过堂屋急匆匆奔进这屋,她站在房门口,浑身颤抖,原来她在啜泣。 
  “娘子,官人,我好没脸见你们啊!”她一下子痛哭失声。 
  “顺娘!”娘子听出声音,赶忙放下孩子走上去,扳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娘子啊,”顺娘泣不成声,“他们好没良心啊,人真是好没良心!娘子,你别伤心……”她说不下去了。 
  娘子一把搂住了她,搂住了这人间的姐妹。她也流泪了,是喜泪。在这样一个黑暗的不义的夜晚她有了一个人间的姐妹。顺娘也搂住了她,搂住了一个她终于知道了底细的妖怪。顺娘哭道, 
  “娘子啊,你逃吧,你逃吧,你抱着粉孩儿快逃吧,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 
  那一刻,娘子眼睁睁看见了自己的救星。她拉住顺娘,在床边坐下,替顺娘抹干眼泪,她说, 
  “顺娘啊,你来了,我好高兴,你先受我一拜!”说着,她就朝顺娘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顺娘吃惊地跳起,不知所措,“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妹妹呀,”娘子跪在地上,安静地、从容地抬起脸来,“我知道我这是非分之想,可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从粉孩儿一生下,你就喜欢他,我想把他托付给你,我也只能把他托付给你!只有你,和官人,能给他一个安稳的家……那孩子,你知根知底,他今后在这人世间,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要经受多少大磨难!若他能逃过眼下这一劫,你,就是他的亲娘!妹妹啊,我求你了!求你和官人,带着我的孩儿逃走吧——” 
  话还没说完,顺娘也跪下了,抱住娘子,哭得泣不成声,“娘子,娘子,你快别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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