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5章


你神通广大,能救那么多人,你怎能救不了你自己?” 
  此刻,青儿正走在通往碧桃村山路上。 
  自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匹马,马上驮着那俊美的大病初愈的小生。刚刚结痂的疮口,还显眼地留在他白皙的面庞上,这让他心怀隐忧,生怕这疮疤会使他破相。 
  “范巨卿啊,你放心,就要见到我姐姐了,我姐姐的手,是神手,别说你这小疮小疤,就是碗大的疤,也不在她话下。”青儿和马并排走,安慰他。 
  “这么说,你姐姐是痘疹娘娘啊?”范巨卿觉得心里好笑。 
  小青儿不知道谁是“痘疹娘娘”,就信口胡诌道, 
  “痘疹娘娘算什么?有一回,痘疹娘娘脸上生了疮,还是我姐姐给医好的呢!” 
  “范巨卿”笑得差点儿从马背上栽下来。 
  那被遗弃在荒村破庙里的小生,果然是这“范巨卿”。他们的戏班,从邻省转台口来到一个叫做“浮山”的地方,还没唱两场,时疫就流传到了这里。就在他们慌忙收拾行装准备开拔的时候,这当红小生突然发起了高烧。高烧让他昏迷。等他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是在一个四顾无人的野庙里了。身旁,只有一个瓦罐,一只粗瓷碗,瓦罐里是一罐清水,碗里是几个米粑。 
  他不知道,就在此时,几百里外,一个姑娘从碧桃村出发上路了。她一路朝北,见人就问,“大嫂啊,你见没见过我家哥哥?他叫范巨卿,是唱戏的,听说他染上了瘟病,你可见过他没有?”她一路上,大嫂大婶大妈大叔大哥大爷叫了不知几千几万遍,有人摇头,有人给她指路,却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只好从头再来。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那一大片丘陵山地转来转去,一刻不停歇。渴了,喝山溪水,饿了,顺手摘两把野果。她脚上打起了泡,磨破了,血水直流,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双脚板。她跛着脚,东撞西撞,问了这人问那人,尽管她的话叫人糊涂摸不着头脑,可那小生毕竟算一个红小生,也还是有人看过几出大戏,越往前走,有关他得病的传闻也就越多。她总算没被人指引到爪哇国去,她总算一步三折靠近了他,逼近了他。当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她终于走进荒草没膝的庙院,看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却还一息尚存的他时,这小青蛇她猛然双膝跪地,平生第一次朝天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她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将她的血,挤进他紧闭的嘴里。她又用她的血,研开了回春散,她跪在地上,将他的头,抱在胸前,她先把研开的药含到自己嘴里,然后,像哺食的母鸟一样,俯下头,将嘴里的药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口中。她的血,真是神奇的好东西,十几口下去,他死尸般的脸上有了一点活气。 
  她连灌三包,下着猛药。 
  他浑身青紫,溃烂,流着脓血。她用瓦罐从河里取来清水为他清洗疮口,她又挨个咬破自己的指头将她新鲜旺盛的鲜血挤进一只大碗中,将药研开,用这药涂遍他受苦的身体,也是一日三遍。三天后,他高热退尽,睁开眼,有了知觉,七天后,他浑身脓疮消肿、收脓,开始收敛结痂。那一天,当高热退去,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看到俯在他面前的这张光明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脸庞时,他挣扎着问了一句, 
  “这是哪里?阴间还是阳世?” 
  她嘴一咧,毫不害羞毫不掩饰地趴在了他身上,抱住他哇哇大哭。她哭得那么嘹亮和欢乐,她把他从地狱里救出来了,抢出来了!她又把他拉回到了这个世界,拉回到了阳光、蓝天和白云之下,拉回到了她看得见亲得着的这个人世间!她的泪脸,在他胸前来回揉搓着,说道, 
  “我好快活啊!我好快活啊!” 
  十天后,他已经能扶着断壁残墙走出荒草没膝的破庙,来到河边,在流水中照自己的脸。这脸,恍如隔世一般,带着前世深刻的疮痕。他对着这张脸落泪,哀悼着它昔时的俊美。 
  他曾不止一次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她回答,“咱们有缘。” 
  他想起那告别,想起一碗又一碗甜入心脾的杨汁金露:那竟然仿佛都是前世的往事了。他握住她手,她十个指尖上都是伤口,血迹斑斑。他亲眼看见了她是用怎样的“药”来为他治病的。他又惊讶又感动,他把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抱在怀里,亲着它们,流下热泪,他说, 
  “我用什么来报答你们啊?” 
  这破庙,四周无人,最近的庄子也在五里之外。她天天出去,到有人迹的地方为他寻找食物。她还寻来了火石,这样他们可以生火烧水取暖还有照明。夜晚,当火拢起时,破庙里竟有了一种近似旖旎的温暖,他们四目相对,他拥她入怀,重生的喜悦和激情让他放肆,他还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他与她缠绵,他放肆地、放纵地使这无知无觉天真烂漫的小青蛇领略了人间最隐秘最美妙的欢情。 
  “哎呀呀!”她喜泪狂飞。 
  火,还有美眷,使最寒伧简陋的难捱的长夜成为一个个良宵。 
  他们日夜兼程,很快活。马是好马,人是神仙眷侣,若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们将是世上最快活幸福的男女。可是,碧桃村到了,结局到了。抵达碧桃村时已是深夜,远远地,小青蛇就看到了冲天的一片火光,再近前,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火把的汪洋。她好生惊诧,她说,“天呀天,不好了,又有瘟病了呀!”一句话,吓得她自己手脚冰凉。她催马疾行,马却不安地长嘶,踯躅不前,马背上的人也早已变了脸色。小青蛇心急如焚,回头嘱咐道,“范巨卿,我先走一步!”说罢,丢下马,独自冲下山坡。刚来到神树前,就听有人喊,“妖来啦!”刷一下,火把的海洋中分出一条狭路,人们朝后退,向她怒目而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她像示众似地穿行在这人海的夹道中,莫名其妙,火把下面一张张人脸,光影晃动,黑沉沉如张牙舞爪的怒鬼。她突然感到了恐怖,撒腿就跑,一边尖叫,姐姐呀!姐姐呀! 
  最后一夜,最后关头,她的亲人,她的姐妹,她的小青蛇赶到了。 
  神案设在正对着许家大门的空场上。点着香烛,案上摆着一只酒坛,两只大钵碗,坛里是香气馥郁的雄黄酒。还有一把无鞘的短剑,闪着突兀的寒光。 
  胡爹问法海,“请问法师,时机可到未到?” 
  法海整整袈裟,捧好他的钵盂,不怒而威,沉声说道, 
  “我进去,自有道理,尔等不可轻举妄动!” 
  约莫半里路,法海一个人,走得地动山摇。几千双眼睛,鸦雀无声盯着他看,几千双眼睛在他身上穿出几千几万个黑窟窿,屋里的人,则是在等,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院门四开大敞,屋门也四开大敞,四开大敞迎接这索命的仇敌。他走得太慢,半里路,比一百里还长,比一生一世还长。忽然他身后传来了海涛般的怒吼:“杀死妖蛇!”“杀死蛇孩儿!”“斩草除根!”为他壮着行色。吼声中法海终于进来了,他站在了他们面前,他等了一生的时刻到了。 
  “法师,你如愿以偿了,你高兴了吧?”许宣悲声地问他。 
  法海站了片刻,回身掩上了房门,这一个家常的、日常的举动,让他们意外。怒吼声被挡在了外面,虽说只是薄薄一层门板,却顿时有了私密和隐情。 
  “这里可有后门?”他哑着嗓子问。 
  他们,许宣、青儿、顺娘,还有紧紧抱着粉孩儿的娘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顺娘最先醒过神,忙点头说,“有!有!出了后门就是山林!” 
  他调整着气息。 
  “那好,许宣,等一刻,你抱着孩子,从后门走吧,出了门就进山林中去。”他面无表情地说。 
  此话,如同惊雷,将他们劈懵了。娘子猛然明白了法海在说什么,那是她在人间听到的最有担当的一句话。她抱着她的儿子扑嗵一声跪下,“法师啊,大恩不言谢!”说完,她给他郑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她又转过身,朝许宣和顺娘也重重磕了三个头,“官人哪,白素贞来人世一场,只留下这一条根苗,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不管多么艰难,也要和顺娘妹妹一起,好好带大我的孩儿,等来世,我结草衔环,报你们的大恩大德——” 
  许宣扑上来,抱住她,痛哭失声。他冲着法海哭问,“法师啊,天理何在?我家娘子,舍血救人,反倒惹杀身之祸,为善者,不得善报,为恶者,四处逍遥,法师啊,你行的是什么报应?” 
  “许宣!”法海厉声喝止住了他,“休要胡言!有取必有舍,这是什么时候?你快快收拾东西带孩子逃命,误了时机,连我也救他不得!” 
  娘子一手搂住她的儿子粉孩儿,一手搂住她的夫君许宣,她知道这一别就是诀别,娘子说道, 
  “官人呐,我白素贞,好眼力,千人万人中,看上了你!我好欢喜……我没白来这一回!莫让我心乱,你好好走,等来世,咱们相约,我和青儿还在西湖断桥亭边等你——” 
  说完,她低下头去,亲粉孩儿的脸,她把那熟睡的粉孩儿,亲得恨不能一口吸进她的魂魄里。那熟睡的孩子被惊扰了,小脸一阵乱晃,睁开眼,看了一眼亲娘,嘬一嘬红如罂粟的小嘴巴,又睡去了。天塌地陷,永世诀别的时分,他睡得很香。他把脸朝娘怀里使劲拱,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眼看见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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