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7章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言生堂”一家人主仆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八章:落梅花   
  第八章:落梅花(1)   
  一、 
  那一天,演的就是白蛇传的故事《雷峰塔》,他扮许仙。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粉墨登场,他俊美的扮相、儒雅风流的身段、高亢悠扬的声腔真是把我迷住了。看到后来我热泪涟涟,觉得自己成了戏中人。谢幕时,有人给他送花篮,有人给他送鲜花,我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妒意和咫尺天涯的伤感,那一刻,我知道了我这一生属于谁。 
  第二天午后,阳光很暖,我正在院子里梅树下看书,他进来了。看见我,他显得又意外又高兴,朝我微微一鞠躬,说,“何小姐,谢谢昨日赏光。”说罢脸竟然红了。我从竹椅上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忽然闻见花香,一抬头,看见了满树的梅花。我伸手折下最繁密的一枝,朝他面前一伸,说, 
  “祝贺你,该叫你——活许仙!” 
  他眉开眼笑,笑得阳光灿烂,从我手中接过花来,说,“这是最好的祝贺。”一边低头珍惜地去嗅那梅花。刹那间,他手中那枝梅花像被一阵疾风吹了似的忽然都凋谢了,花瓣纷纷落在了地上,他举在手中的,只是一枝空枝。 
  我愕然。 
  他笑着解嘲,说,“何小姐,你瞧,这花在妒忌呢,它不愿意让你把它送给我,它当我是——” 
  我脸红了,我知道他咽回去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他真正的职业是记者,在一家报馆做事,老家在北方,父母早已过世,只身一人在江南闯荡。我们认识后,他听从了我母亲的劝告某了一份新职业,应聘在一家学校里教书。母亲对这未来的金龟婿还算满意,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说,“真巧啊,真巧啊!”起初他不解其意,再三追问,刚好那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大家饮了几杯酒,乘着酒兴,母亲就给他讲了关于我出生的故事。他听了,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用舞台上小生的道白说道, 
  “哈哈,娘子,我们这是‘前尘未断,今生再续’呀!” 
  这“前尘未断,今生再续”八个字一出口,天摇地动,险些使我堕泪。 
  我们的佳期,定在我生日那一天——九月二十五日,是母亲择定的。母亲说,一个人来到人世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新房就准备安在他现在租住的房子里,离我家不远,只隔了两三条街巷。日子择定后,他就忙着找匠人重新裱糊、粉刷,添置家具,又将隔壁的房子也一并租了下来,为我们布置出一间安静雅致的书房。就在这时他忽然接到了苏州方面一所学校的聘书,是所艺术专科学校,待遇和工作条件比这里要优渥许多。他还在犹豫,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 
  “这是我带给你的好运气呀,你不想要?” 
  于是,我们准备一完婚他就到苏州去,安顿下来再回来接我。那段日子过的忙乱无比,虽然我和他坚持一切从简,可是母亲固执的要命,一定要摆酒、请客、大宴宾朋,行新旧合璧的婚礼,母亲说,“我一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天,你们还不让我如愿?”于是,母亲倾其所有,写喜帖、发请柬、定酒席、做嫁衣、准备陪送的妆奁,忙得昏天黑地。终于,喜日子逼近了,来临了,在眼前了,还有最后一夜,我就要离开这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老宅、老家、和相依为命的母亲,去做人家的 
  新娘了。 
  我难以成眠。 
  这是一个好月夜,月光透过窗纸静静洒在屋里一百岁的青砖地面上,那是最后的处女的月亮。我有些伤感地合上眼,忽然看见竟有一个人在屋子里静悄悄站着,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站在我的书案前,不知已站了多久。我看不清他的脸,影影绰绰地,只觉得那似乎是一个熟悉的人,我忙问道, 
  “谁?谁在哪里?”我叫着我的新郎的名字,我说,“是你吗?” 
  没人回答,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悠长的长叹。 
  我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哪里有人的影子?只有月光、树影、和朝夕陪伴了我多少年的亲爱的家具,那是一个梦吗?我捺着砰砰砰狂跳不已的胸口不敢确定。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像风声,又像人的呜咽,从院子里传来,沉闷、深邃、悲痛,我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地,开门走出去,月光一下子洒在我身上,皎月星空,没有一丝风,可是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响,笼盖了整座宅院。忽然间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梅树,看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奇景,月光下,它在哭。沉闷、深邃、悲痛的声音从树干内心从它深深的根部爆发出来,它哭得枝叶乱颤。无风的月夜,花不摇,草不动,唯有我的树,如同在大风中摇晃颤抖,痛哭失声。 
  我奔过去,抚摸它,我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它是为我们的别离而哭吗?我不知道。 
  婚后的生活是平静快乐的。我们在苏州安下了一个简朴却温暖的小家,苏州有一个由京戏票友发起的“雁声社”,十几个同道,常常聚在一起,在园林中,又拉又唱,他很快就加入了进去,我有时也和他一起去凑热闹,在山石泉林中,听他唱戏是我最快活的事。我们本来想将我母亲接来同住,可是她不肯,她说她要为我们守护老宅:她认定了我终究是要回到西湖的。一晃就是三年。三年来她常常写信告诉我关于老家关于老宅的点点滴滴,她信中也提到我的树,说,自从我离家后,一连三年,那树都没有再开过花!母亲说,“没想到它倒还是知恩知义的。”没有了梅花清香的院子让我想起来就伤感,我很想家。 
  三年,又三年,日月如风。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们也都成了新时代的人。五十年代初期,由于院系调整我们竟又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杭州故里。这是让母亲晚年最高兴的事。她还在我们的老宅里住着,一直陪伴她的老干娘去世了,三间屋子只剩下了两间。我们夫妇自然住在学校分配的宿舍中,每逢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看母亲,看老宅,也看看我的树。 
  它一直没再开花,三年,又三年,它老了,沉默了,似乎,了无生趣,我的归来也没能唤起它生命的活力。说实话,我并不是能经常想到它,与一棵树相比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我的人生。生活改变了太多太多,它远比从前要激扬、热情、宏大和酷烈。后来母亲去世了,埋葬了母亲,我用一把老式的黄铜锁锁住了我们的老屋,锁住了我不忍再去触动的旧日的一切。我也不再回我们的旧院,这样,差不多有二三年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梅树。 
  于是,就到了那个春天,这是一个要发生大事的春天,到处都在“鸣放”,人们激情彭湃。我是一个对时事不敏感的人,只是无端地不安。有一天几个虚怀若谷的人用汽车把我们拉到了一个鸣放的小会场,大家像一家人一样团团围坐,促膝谈心。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事后人们告诉我那叫“引蛇出洞”,人们用这种方式将隐身在人群中的异类引诱出来,就像捕蛇人用竹笛引诱蛇群上当一般。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事后也不大想得清楚,也许我抱怨了,抱怨可供我们研究参考的典籍太少,抱怨这学校 
  图书馆的匮乏,等等。这样,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夏日一个特别明丽的早晨,我走进校园,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凡是我名字的地方,都极其醒目地打了红叉。大喇叭里也在声讨着我的罪行,听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正在声讨的那个人是谁。 
  六十岁以上的人对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事应该都不陌生,不错,这算不得一件新鲜事。我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批判会,这让我愤懑、屈辱。我把我的屈辱和愤懑讲给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听。我们相拥着,大难临头,彻夜难眠。他用他的脸长久地摩挲我的脸,他一脸的泪水,把我的脸也濡湿了。我用手轻轻为他拭泪,他紧紧紧紧搂住我,哽咽着,说道, 
  “这人世好无情啊!让我们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连续两晚他都失眠了。 
  两天后,他们又把我带到了一个更大的会场,我已经有些习惯这场面了,见怪不怪。可我不知道他们为我准备了什么。一个一个人走上台,又一个一个人走下场,最后上来一个人,再熟不过的一个人,儒雅、谦和,十几年过去仍然称得上风流俊美的一个舞台上的小生,在梅树下吊嗓子,一开口,唱的就是《雷峰塔》中的许仙。这许仙走上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地、愤慨地说道, 
  “我要揭发!我要控诉——” 
  他把我们夜深人静时的私语,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他把我的愤懑、屈辱和不满,一条两条,全讲出来了。说到激昂处,他不知不觉使用了小生的阴阳嗓,刹那间我以为他是在作戏。那俊美的扮相,风流的身段,高亢悠扬穿云裂石的声腔,那在人与妖之间万难抉择的千古悲情,引我到戏中,泪水涟涟,做了一个戏中人。春阳下,我鼓足勇气举着一枝梅花,向他示好。忽然我听见他讲起了旧事,他说,“怪不得要‘引蛇出洞’呢,大家看一看,眼前真就引出一条真正的化身成美女的毒蛇!”于是,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讲起了我出生的故事,讲起了“雷锋倒,白蛇出”的故典和预言,他义正辞严地质问我说, 
  “你这毒蛇,难道还要继续祸害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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