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白蛇传 人间

第16章


娘子搂紧他,天崩地裂地痛。忽然她把孩子朝顺娘怀里一送,厉声说道, 
  “顺娘,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亲娘!你快快扶起官人,走!” 
  青儿此时已哭成一个泪人,青儿喊道“顺娘啊顺娘,你要好好疼粉孩儿啊!” 
  娘子转过身来,擦干眼泪,对法海说道, 
  “法师啊,白素贞现在听凭你发落,只是,还求你再发慈悲,网开一面,放过我妹妹,放她回蟠桃园——” 
  “姐姐呀!”小青蛇尖叫着打断了她的话,“你住口!我小青蛇,来这人世一遭,得遇姐姐,我好快活!生,我只同姐姐一处生,死,也要和姐姐一处死!法师啊,我小青蛇别无所求,只求你一件事,若我和姐姐都死了,求你将我俩,埋在一处!”说完,她一跺脚,“生死由天,要动手就快些,莫要罗唆!” 
  话音落地,她眼前闪过了那个俊美的、俊秀的小生,闪过了荒村野庙中那欢情的良宵。她心里突然如撕裂般难割难舍。 
  “范巨卿”挤在人群的最前面,激动、不安,未曾平复的疮疤因为兴奋而发红。人群变得不耐烦和狂燥,神案都快被拥倒了。有人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膛,撕扯自己的头发,大声哭泣,人们都说那是“蛊”在发作。谁也不曾留意,神案上少了一样东西,那柄短剑不见了。 
  眼尖的人喊起来,“来啦来啦!” 
  真的是来了。三个人,法师在前,她们在后,袅袅娜娜,穿过那一片空场。夜空被火把照亮的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她们这一对姐妹在这最后的夜晚,看上去美如天仙。这美貌和从容一下子激怒了人群,“烧死妖精!”“烧死妖蛇!”狂暴的人群喊起来,喊声惊天动地,却没有人敢冲上前。 
  小青蛇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巡,她看到他了。他大概就是为了让她看到所以站在了最前边。就算有疮疤,他也是这世上最俊美的一个男人!青儿猛然大恸,抱愧万分,她就这样把这孤苦伶仃的人,把这有情有义的范巨卿丢下了!他身边的人,前前后后,都在愤怒地喊叫,他不喊。他一瞬不瞬看着朝他走来的美貌的小女人。她走上去,站在了他对面,她声音颤抖着开了口,她说, 
  “范巨卿啊,我的哥哥,我的亲人,我好抱歉——” 
  话未说完,只见寒光一闪,他从袖中亮出了那把短剑,当胸朝她刺去,她被刺中了,血很慢很慢地,涌出来。她惊愕地、不相信地望着他和他的剑。剑尖上的血,滴落到他的脚面上,这血救过他的命。莫不然他真的是在作戏?可戏台上的范巨卿为了情义以命相许,他杀的是他自己呀! 
  “妖精啊,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用你的蛇血放蛊害我!“他扔掉了那滴血的剑,号啕大哭。 
  娘子扑上去,抱住青儿。血流如注。法海高声念了一声佛,厉声说道,“我佛慈悲,舍身饲虎,割肉贸鸽,向不杀生!今我领佛门旨意,来降二蛇。吾师赐我佛门法宝,钵盂与宝塔,嘱我生擒二妖,镇于宝塔之下。尔等不可造孽,伤她性命——” 
  可是晚了,小青蛇的血,突突地,像山泉一样涌。她的身子,越来越凉,两只清亮惊愕的大眼睛,望着娘子,渐渐涣散。青儿努力笑一笑,青儿说,“姐姐呀――”血从口中涌出。她用最后的气力做了一件事,重新变回一条蛇:一尺盈余,流着血,碧绿、苍翠、干净,楚楚动人。 
  人群惊呼。 
  娘子抱着渐渐冷却的青儿,没有哭,没有流泪。她抚摸它碧绿、干净、美丽的小身体,她说,“你原来这么小,这么好看!”她抬起眼睛,对法海说,“你看见了,你看清了,它是这么小!”突然她 
  迅雷不及掩耳地弹回身,倏地一下,如电光一闪,一口咬住那俊美的、俊朗的小生的脖子,只一口,他就瘫倒在地上了。她满嘴鲜血,冲法海一笑,说道, 
  “法师啊,我也不枉做一回妖了!” 
  人群大乱,惊叫,冲撞,抱头鼠窜。她拣起了地上扔着的那柄短剑,那上面,有她亲人的血。她把它握在手中, 
  “法师,不劳你动手了!” 
  心空万里,再无半点牵挂,她举起短剑,朝自己的心窝猛地捅去。 
  鲜血在人间四溅。那血,竟然是热的。 
  三、 
  《法海手札》 
  她倒在地上,尚有一口气,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法师,让我变回蛇身,让我……走得安心,干净。” 
  我举起钵盂,念除妖咒,将钵盂扣在她头上,又念现身诀,竟无动于衷。她仍是一具完好的“人”身,躺在血泊之中,血污的胸口盘着小青蛇苍绿的遗体。我又连念三遍诀语,她毫发无损。惊慌失措的胡爹忽然抱起神案上的雄黄酒坛,将满满一坛雄黄酒泼在她尚有余热的尸身上。酒香夹着血腥,冲天而起。许久,那浓郁的气味渐渐弥散开去,她却还是她,一个人间的美妇人,不改其容。 
  我豁然大悟:她修成了真正的人身。三千年仙修未做到的事,人间让她做到了:她舍出灵异的蛇血,成为肉身凡胎的人。 
  噪声离我远去。我盘腿坐在血污的地下,坐在她身旁,念大悲咒,念般若波罗蜜心经,为她和她的青蛇姊妹超度。 
  “头七”过后,我带她们上路。 
  她们都在我的紫铜钵盂中。一条小青蛇和一抔灰烬。我无法让她再变回一条蛇,可我能替她扔掉她曾经视为图腾最终却让她唾弃的东西,我可以让那具尴尬的肉身那具臭皮囊在烈焰中化为灰烬,让她走得干净、安心。 
  最后一次用我的宝器、我的钵盂贮水,不是为了照“妖”,是为了和它告别。我注满清泉,与它对视。我突然发现那钵中“无我”。清澈的一钵山泉,如同明镜,映着蓝天白云,掠过飞鸟,却没有“我”。我与这空明澄净对视良久,然后,我把那至清的无我之水倒回奔流的溪中……人归于人,水归于水,有归于无,无我无你,无舍无取,无内无外,无心无体,万法无量,阿弥陀佛…… 
  我的宝器,我的钵盂,最终承满了她们的骨灰,做了她们的殓具。 
  我手拄禅杖,背着钵盂,昼行夜宿。我一路朝北,奔向杭州。我决计将她们葬在西湖边上,葬在高处,那是她们相约与许宣“来世再见”的去处。我要在她们的坟塚上竖起我的宝塔,我要让这最后一件镇妖宝器,做她们的墓碑——留下她们曾经来过这世界上的证据。 
  阿弥陀佛,来世,她们和许宣“再见”,还会不会再碰到我? 
  我是个别无选择的除妖人。师父,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以正义之名,杀害了她们。 
  …… 
  五 
  在对儿子讲完了他们的故事之后,黑夜降临了,是永远的黑夜,许宣抬起眼睛说道, 
  “儿,天黑了吗?” 
  许仕麟没有回答,他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天还没有黑,太阳还没有落下去,西天一片血红,山峦、城郭、大河一片血红。他扑倒在坟头上,抱住了母亲——养母的石碑,他匍匐在那里,将脸紧紧贴住冰冷的石头,一个声音好似从天边传过来,是久违的、让他彻骨想念的声音,“可怜的蛇人!”那个畸零的、残疾的少女原来早就洞悉了这大秘密,原来她是一个比他智慧百倍的哲人,她用不着任何人指点迷津,她一颗金子般的心可以照亮人间所有黑暗的秘密。 
  许宣把渐渐安详静穆的面孔转向了坟茔的方向,“儿呀,我到今天可以对你娘说一句话了,我把她留在人间的根苗养大成人了,我许宣没有辜负她以命相托的情义。粉孩儿,我的儿,你现在是新科 
  状元,天子的门生,你的一生已经注定了是要被万人仰慕的。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从此往后一辈子守住一个秘密,守住爹爹今天告诉你的这个谎言。守住这个秘密,你就前程似锦。说破这个秘密,你就像你娘、你爹一样要在这个人间亡命天涯,死无立锥之地。儿呀,何去何从,就在一念之间。” 
  坟茔的对面就是那条河,就是那条亘古常流的大河。 
  “爹爹啊,”他抬起脸,慢慢跪直了身子,“我好快活啊,我总算知道我的来历了。我是个蛇人,我死也不会再做人世的官,再要人间一分一厘的荣华富贵,”说着,他仰起了脸,仰脸向天,西天依旧血红一片,流的都是他亲人的血。他眼睛里也流血了,他对着天空喊道,“娘,香柳娘,你们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帮帮我,让我变成一条蛇,让我世世代代不再做人——” 
  许宣闻声向儿子伸出了双手,“儿,天黑了吗?天怎么黑得这样实在?我一点儿也看不见你——”他突然顿住了,一下子明白过来一件事,“好,好,好,好啊!”他仰天笑了,“苍天有眼,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多看一眼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世了!”他摸索着、颤颤巍巍去抓儿子的手,“儿,你说的好,下辈子,咱爷俩都不做人,凡是有眼睛的生灵我都不做了,让我变一棵树,一棵草,一块石头——”话没说完,粉孩儿就把失明老父亲的双手抓过来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二天,这座河边的古城里发生的事情叫人们惊诧万分。先是纷纷传说新科状元的老父亲、言生堂的老东家忽然瞎了眼睛。接着,又传出消息,老东家言亘一夜之间转手出卖了自己经营多年、大名鼎鼎的言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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