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第91章


如果我们父子还在一起就会拿了天旺的厂子作抵押,如果分开了,谁过谁的,就能保住天旺的厂子。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知道要落天旺和王小云的抱怨。但是,这总要比将来受牵扯好。田大脚听了,就说,既然你是为他好,你就给天旺讲清楚,免得让他抱怨你偏心。把他分出来了,却让天盼经营农场,名义上分了家,实际等于只把他分了出去。如果天旺理解了,倒也罢,如果不理解,这让我的心上怎么也下不去。杨二宝说,我没有给天旺说,是怕给他添压力。既然你这样说了,改天我去给他说说。
  后来,杨二宝就把自己对农场的担忧,怕牵扯到天旺的厂子的想法说给了天旺。天旺这才明白了爹为啥要急着分家的原因。便说,爹,你的苦心我领了。可是,我是想,我刚结了婚,就分了家,知道内情的,倒也罢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让村人怎么想?杨二宝就呵呵一笑说,只要你知道爹妈的一片苦心,不抱怨,我就放心了。村人爱咋想咋想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管他。
  天旺以为自己娶了媳妇就分家,村人会说长道短的,其实,村人谁都不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儿子大了,就得娶媳妇,媳妇娶上了,就得分家。等到儿子的儿子大了,娶了媳妇,也照样得分家。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么过着,这样延续着。可是,天旺没有得上儿子,在沙枣花呛鼻子的时候,王小云生了一个丫头。生下了丫头后,田大脚一脸的不高兴。虽然田大脚也知道生男生女是不由人的事,但是,知道归知道,生气还是归生气。她生气,是生儿媳妇王小云的气。王小云肚子大起来后,娇气得不得了,说这儿也疼,那儿也不舒服,饭也不按时给天旺做,有时还要天旺给她做。田大脚不心疼儿媳妇,却心疼儿子,媳妇懒得不动弹了,她就过来帮着做一做。这样一来二往,田大脚就越来越看不惯王小云了。有时候就在心里骂,你是个啥东西,不就是土生土长的一个农村人嘛,好像是从大城市来的,贵气得不行。不就要生一个娃嘛,有啥了不起的,好像谁没有生过娃。有时候,田大脚在心里这么说得久了,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说出了声后,王小云就不依了,王小云就说,妈,你累了你回去休息,让天旺回来做。田大脚说,他一天忙厂子的事,回了家还吃不上一口安生饭,还要他忙?你怎么一点点儿都不知道疼自己的男人呀!王小云说,妈,我疼着你儿子哩,你咋知道我不疼?只是医生说要保护胎,不能让我干活,天旺也说不让我干,我才不干的。田大脚无心与她理会,没办法,遇上了这样的儿媳妇,只有像伺候先人一样的伺候了。没想伺候了几个月,结果却生了个丫头,她就由不得生起气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白白伺候她做啥?
  天旺不像老一代人,他对生男生女无所谓。生个男娃他高兴,生个女娃他照样高兴。他见妈不高兴,反而做他妈的工作说,也就是咱农村人重男轻女,大城市的人根本无所谓,甚至有的人更喜欢生个女娃,说女娃孝顺,听话。田大脚能说什么呢?一看儿子想得这么通,她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天旺对生男生女真是想得很通,但是,对王小云的所作所为却越来越有点想不通。刚过门那阵子,她虽然做起活来不扎实,有些浮,总的说来还算勤快,到后来,一有了身孕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娇气了。有时,忍不住说她几句,她就不高兴,嘟嘟着一个嘴儿一天不跟你说话。天旺常常把王小云拿来同天盼的媳妇罗红英做比较,不比较倒也罢了,一比较,觉得王小云比罗红英差多了。既没罗红英那么质朴,更没有罗红英那么勤快。有时候也想,人比人活不成。比不成,就不比了,好好搞自己的厂子吧。
  当然,这些小小的不快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的经营,他的厂子像滚雪球一样一天一天地滚大了,在外头也渐渐有了名声,省报和市报的记者不知咋听到了,在石头的带领下,来到天旺食品厂要采访他。省报的记者看了生产流水线,又拍了好几张照片,最后才坐下来,与天旺交谈了起来。记者要他说说,为什么想到要办这样一个厂子,为什么又单单选择到了他的家乡红沙窝村,在办厂的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又是怎么克服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他想过的,也是他经历过的,天旺也不加掩饰,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实打实的说了出来。小山东听了,又说了天旺在广州怎么主持公道,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天旺就阻止不让他说,可记者非常感兴趣,非要追着让小山东说,小山东也就瓦罐里倒核桃,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倒出了这些还不够,还说了天旺在广州的那家食品厂威信有多么多么高,他已经当了厂长助理了,生活待遇工资待遇都很好,他就是为了改变家乡的面貌,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记者听完,非常感动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的事迹太具有典型意义,我们的农村,正需要你们这样的有识之士,富了不忘众乡亲,要用自己学来的知识,回报生于斯养于斯的这片热土。回去后,我就给总编汇报汇报,好好写一篇报道,要在全省大力宣传推广。
  记者没有说空话,回省城不久,那篇大文章就刊登在了省报的头版上,几个大字跃然纸上――《有志改变家乡面貌的年轻人》,副标题为《记镇番县天旺食品厂厂长杨天旺》。在文章中间,还放了一张天旺检验新产品的照片。省报一出,市报上也出了,也是一块大通讯。随之,天旺的名气一下大了起来,省市电台、电视台纷纷赶来采访,一时间,他成了镇番县的新闻人物了。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些新闻报道刊发不久,一封带着格桑花清香的信件,从草原深处飞落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无法抑制内心的紧张和心跳,更无法揣测这封令他意外的信件将会给他带来什么。他不敢马上打开,怕抖落了他的期盼,抖落了他的希望。可是,他的梦,他的希望又是什么?是希望她过得幸福美满,还是希望她心里一直想着他?他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他只有默默地镇定下情绪,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后,才轻轻地将它打开,随即,一行清秀的钢笔字跃入他的眼帘――
  天旺:
  你还记得八个家大草原吗?你还记得那位喜欢听你笛声的裕固族姑娘吗?也许你早已把她忘了,可是,她却永远地忘不了你,忘不了那只从八个家草原上掠过的雄鹰。无论它飞到哪里,是天涯海角,还是戈壁大漠,她都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守望着。哪怕等待的是一场空,守望的是一场梦,只要格桑花还要开遍原野,只要大雁还要掠过长空,她就会守候到底。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南飞的大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她心上的人儿却一去不复还。她曾托过天上的云,让云告诉他,一次涤荡心扉的激情,孕育了一个新生命,那呱呱坠地的叫声,注定了他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云儿归来说,没有传到我的话。她曾托过草原上的风,让风儿捎句话,为了一缕没有承诺的希望,她可以守候到地老天荒。风儿归来说,没有捎来他的话。可爱的宝宝一天天地长大了,孩子向她要爸爸,她说,等到大雁从天边飞来了,你的爸爸就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大雁从天边飞来了,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她说,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你的爸爸就会踏着花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她无声地哭了。她知道,这样的守候注定是一场空,但是,她却无法改变,正如她无法阻挡春天的来临,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她也无法改变她的守望,即使是一缕缥缈的幻影,也愿为他守望到地老天荒。
  她的希望只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她给他起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叫飞儿。希望他长大了,也像一只雄鹰,像一只草原上的雄鹰,飞到蓝天,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他的爸爸。
  又一个春天来了,八个家大草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干旱,蝗虫飞满了草原,大片大片的草原干枯死亡,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她们举家迁徙到了后山。她一步一回首,渴望能在她离开的那一刻,会发生奇迹。但是,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知道,迷了路的雄鹰,再也找不到飞向八个家大草原的航线了。
  一切本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她多么孤独,羊儿从不嫌弃它的主人,盘绕在她的膝前,让她感到几多慰藉。无论她多么的忧伤,只要看到她的飞儿,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她就感到了人生的希望。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清晨,她带着飞儿,赶着牛羊,来到草原深处,刚刚打开收音机,传来了一个天外来音,它告诉给了她,她等的人,已经回到了他的家乡,创办了天旺食品厂。她无声地哭了,她不知道是为他的成功而激动,还是为他迷失了归来的路而伤感。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大雁掠过的长空,空留下的,是她的一片相思。她的哥哥从村委会带来了那张刊登着你的文章和照片的报纸,她仿佛觉得天上的云不动了,地上的河水不流了。她一直向他们谎称你去了南方,一直谎称你从南方回来,就会来找她的。她知道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她宁可生活在她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却不愿意让人戳破。谎言破了,抖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的碎片,那是一个个闪动着的泪珠,碎了你,也碎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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