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第92章


  她知道离群的骏马,不会来吃回头草,一路走下去,必定有同类的呼应。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不会为一句没有承诺的别离,去为谁守候。她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也不要求你做出违心的抉择,她只是想告诉你,给孩子一个梦想吧。即使是一个梦,总比没有强。让他知道,大雁飞来的时候,格桑花开遍原野的时候,他的爸爸,真的来过……
  祝好!
  银杏・淖尔
  一九九七年八月八日
  天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呀!
  天旺的心仿佛猛地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他压根没有想到银杏还会这样苦苦地等候着他,他更没有想到只偷吃了一次禁果,竟然有了他们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七岁了。他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多年,银杏是怎样顶着社会的巨大压力将飞儿带大的,他们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他真后悔,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下了决心要去找她,可为什么又没有去?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八个家的风,你为什么偏偏吹失了飞往那里去的鸿雁,让我驿动的心从此失去了停靠的码头?亲爱的银杏,你为什么挡住前来找我的哥哥,从此让我们天各一方?如果早在一年前,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的生命旅程将会是另一种结果,但是,现在却不同了,我已经成家了,尽管我过得并不幸福,也谈不上甜美,但是,我却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已经做错了一件事,不能错上加错,我已经伤害过一个善良的女人,再不能去伤害另一个女人。自己做下的孽债,只有自己来偿还。一个真正的男人,只能是打落了牙,悄悄吞进肚子中。
  回到家里,王小云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嗑着葵花子。电视上放着《西游记》,猪八戒大声叫着:“这又是那猴子捣的鬼!”她听得高兴,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葵花皮从嘴里飞了出来。她嗑的是生葵花子,那葵花子还长在葵花头上,葵花头有一只盆子那么大,也在她的手里被笑得乱颤了起来。见他来了,就坐起身来说,你饿不饿?饿了过会就给你做饭。天旺没好气地说,我累了,先躺会儿再说。说完就回到了炕上,见女儿丫丫睡得正香,他就静静地看着女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又一次想起了未曾见过面的儿子,想起银杏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难,脑海里又一次翻江倒海起来。一边是妻子女儿,一边是他思念的人儿和他的儿子。两边的血肉亲情,仿佛把他的心撕成了两瓣,这种折磨,令他肝肠寸断。
  一连几天,天旺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这样的一个画面: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一个女人,正吆着一群羊,缓缓地行走着,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一边走着,一边追着女人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女人说,等到格桑花开遍草原的时候,你爸爸就会骑着一头高头大马,踏着花丛走来。女人说着,别过头,悄悄地流起了泪。那女人,就是他深爱着的银杏,那男孩,就是他未曾见过面的儿子。哦,八个家草原,我的女人,我的儿子,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继续经受那无尽的磨难么?不!不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极尽所能,来保护你们。即使今生今世我不再拥有你们,也愿意为你们做一棵挡风遮雨的树。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银杏介绍给酸胖,让银杏和飞儿到红沙窝来,这样,他就可以照顾上他们了。他知道,酸胖过去在煤窑上一直默默爱着银杏,尽管银杏现在有了小孩,条件不如从前了,要是她愿意跟酸胖,相信酸胖一定很乐意。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来到了酸胖的家。他想说好了酸胖,再说银杏。酸胖正和他的嫂子、侄儿对着电视机哈哈大笑着,见到天旺来了,就收住笑,站起来说,天旺哥,你来了?玉花也站了起来说,啥风儿把你这个大厂长刮来了?天旺就笑了说,是东北风刮来了,来看看你们小叔和嫂嫂在做什么。酸胖就搓着两只大手傻笑了起来,玉花却笑着说,能做啥哩?不就是看电视吗?天旺说,锁阳哥不在?玉花说,他到城里干活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你找他有事?天旺说,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来找酸胖的,找他有点事。酸胖一听找他,还以为是厂子的事,还以为他的啥工作没有做好,就有点诚惶诚恐地说,啥事儿?天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出来跟你说。玉花说,坐一会再去嘛,急啥哩?天旺说,不了,不了。说着就和酸胖一同走出了院门。
  酸胖一直跟着天旺,走到了院门外,天旺没有说话,走到了歪脖子沙枣树旁,天旺还是没有说啥,一直走到了村外边的河渠边,天旺才站定说:“酸胖,你还记得八个家草原上那个名叫银杏的裕固族姑娘吗?”
  酸胖说:“知道,她咋啦?”
  天旺说:“她没咋。”
  酸胖好像失望地说:“你问这个做啥?”
  天旺说:“酸胖,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还喜欢不喜欢她?”
  酸胖便不好意思地说:“这叫我咋说哩?喜欢也是白喜欢,人家的心高着哩,不是我想喜欢就能喜欢上的。”
  天旺这才把银杏的情况给酸胖大致说了一下,并说:“我要尽量给他们促成这件事,如果促成了,是你前世修的福,你要好生对待银杏,要像亲爸爸一样对待她的儿子,如果说不成,说明你们的缘分还不到,你也不要向别人声张。”
  酸胖听了,高兴地搓着两只大手,嘿嘿地笑着说:“好!好!天旺哥,我听你的,你说去,说成了,我会把她的儿子当作亲生的看待。”
  看着酸胖高兴的样子,他的心又一次流血了。
  他只好无奈地给她去了一封信,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她。并告诉她,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都要去一趟八个家草原,去看看她,看看儿子。
  九月的草原,又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紫红的花朵美丽娇艳,点缀着绿色的草滩,分外耀眼。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地叫着,牛羊们却挂在那绿色的山包间,像遗落在大自然中的珍珠和玛瑙。那绿色的山包,像铺满了细密的绒草,一个连着一个,连绵不断地伸向远方。远处,祁连雪峰高耸入云,黑压压的松林呈一抹黛青,宛若一幅水墨画。
  银杏正赶着羊群,缓缓地向草原深处走去。她握着一根长杆的牧羊鞭,那一地的珍珠般的羊群,仿佛是鞭子一抖,从鞭梢上抖落下来的。
  前些日子,当哥哥从村委会拿来了那张刊有天旺照片的文章和报纸后,呼呼地喘着大气说:“你看看,他早就回到了他的家乡,办起了厂子,早把你给忘了。你还为他辩解,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辩解的?明天我就上去,揭开他那张虚伪的面纱,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货色。”
  其实,她早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旺的消息,也给天旺去了信。尽管如此,哥哥的话还是对她有所触动。她完全可以理解哥哥的心情,却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给她心爱的人儿带去伤害,就安慰着发怒的哥哥说:“哥哥,你别这样,他毕竟是飞儿的父亲,你就给他留个面子吧!再说,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出生了飞儿。”
  哥哥说:“他不知道,我就是让他知道。一个没有责任的男人,一个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孩子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
  她苦苦哀求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们搬了地方,他找不到了我们的归途,才放弃了……等我给他去封信,说明了情况,他会回来看孩子的,一定会。”
  信发出去后,她几乎是度日如年,尽管她在心理上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尽管理智早就告诉了她,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可能到了三十多岁还会孤身一人。但是,当她看过了他的信,得知他已经娶妻生女后,仿佛轰然一声,她的人生支柱一下坍塌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没曾击垮她,多么大的压力,没有压垮她,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到了今天,是因为她始终心存着一丝希望,虽说那缕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但是,它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神灯,照亮着她的心扉。现在,当这盏神灯终于在她眼前熄灭后,她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心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又一次打开信笺,慢慢地读了起来。当她看到他为了给民工们讨回公道,竟被黑心的包工头雇凶,差点送了命,她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当她看到那一封封发自南国的信,被弥漫在草原上的蝗虫挡了回去,她不由得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感叹……
  为什么迁徙的羊群没有在草原上留下足迹,让飞来的鸿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为什么我要用善良的谎言蒙骗了寻找报复的哥哥,让思归的骏马迷失了方向?一切的苦苦寻找和苦苦守候,难道果真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让我们终成两条孤独的河流,再也不能相汇在一起了吗?
  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总是阴差阳错呢?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他也曾真实地爱过她,也曾心切地寻找过她。这就够了。其实,不够又能怎么样?
  没想到的是,他却向她提到了酸胖。一说起酸胖,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那个憨厚老实的汉子,那个笑起来,只会嘿嘿嘿,嘿嘿嘿的汉子,那个见了人,只会搓着粪叉一样的大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汉子。那无疑是个本分善良的好人,但是,却不是她所爱的那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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