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夜赋

冬日，焱城的气候诡异之极。恒楚利用风向的变化，向敌军投以火石。他对风的感知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婴郜军还只勉强来得及应对，青帝的营帐已成了漫天火海。
    等到夜晚暴风雪起，婴郜的军队就完了。
    没有哪支军队能在焱城的冬夜中幸存。
    青帝的兵士根本不成气候，物资也简陋非常，恒楚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士兵们不会长久地跟从这样的将领，这是傅久久教给他的。
    婴郜孱弱的身子随着马匹摇晃，脸上却不惊不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恒楚的视线穿过千军万马，目光灼灼地与之对视。婴郜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背水一战！
    恒楚跳离马背，巨大的金色翅膀展开，刹那间，光华万丈，天军的士气瞬间高涨。
    青帝的士兵大多是洛河族人，少有人知道婴郜，一时间士气低落。乐涯握紧手里的缰绳，看着天空中身姿魁梧的恒楚，跃跃欲试。
    然而身前的红发青年却微抬手阻拦了他，婴郜脚尖一点，跳上半空，背后的羽翼唰——地震出。众人都惊呆了，浓墨一般的颜色，他的羽翼是残缺的，左翼的羽骨像被什么洞穿一样，一个巨大的破洞——他竟然是妖神！
    地渊焱城的城主，竟然是妖神！
    恒楚收回眼底的讶然，那样风华无匹的人物，在他还是神族之时，竟没有听说过一星半点。
    血战三日。
    三日的时间，足以改天换地。
    期间，婴郜抢夺了天军的物资，熬过了焱城严酷的夜晚。
    期间，天军死伤大半，恒楚重伤。
    期间，婴郜背上的伤痕愈发突兀，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而淼城，一个妙龄的女子被绑在高台上，熊熊的火焰包围着她，数次吐出火舌，几欲将她吞噬。台下是淼城人从未见过的众多神族。
    这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神族们表情严肃，面露悲悯与迷茫。而被火焰包围的女子却神情坚定，毫无迷惘犹豫。
    这是天族的习俗，对不干净的女子，降下天雷，施以惩罚。活下来算命大，活不下来的也是你的命数，说明天不能容忍你。
    这是口口相传的习俗，早就没有人实施了。若不是这个少女亲口提起，也许他们早已遗忘。
    是的，提出雷罚的，是涵芝自己。她愤然摔下腰间的族徽——一只脚踩天雷的大鸟，朗声道：
    “丰阳族曾是罪的清洗者，我们聆听天的旨意，对罪人施以惩罚，同时也受天雷的庇护。如若今日我肚里的孩子受天雷而不灭，即证明我所言非虚！”
    丰阳族人身受天雷只是不死，却仍能感到疼痛，忍受撕裂般的痛楚，绝非易事。她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得不让人动容。
    天后被叶鼎强行关了起来。天帝凌|辱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丰阳族和卫威族的奇耻大辱。天族人最重名誉，其他大族怎么也无法容忍这样的人统领天族。可天帝依旧是不急不缓的样子，不为所动，淡然自若的模样让众人犹疑，涵芝说的可是真的？
    连叶鼎也觉得，这个时候，只有牺牲涵芝一个人，才是最好的结局。
    丰阳族的数名长老围聚一起，开始召唤天雷。
    云层深处出现了雷光，天雷逼近了。涵芝双眸紧闭，雨水打在她的脸上，顺着她颤抖的睫毛划下，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纵然在人前多么故作坚强，她依旧畏惧着，畏惧着那个她看不懂的父亲。
    如若孩子死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天帝站在最前列，面对着熊熊的篝火，他甚至露出了笑容。身后是一排死侍，那个瘦削的身影隐没在其中，一脚不由自主地踏上前。天帝制住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这次，你不用救她。”
    “陆远白”的双拳紧紧攥住。天帝能感受野兽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
    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影子。
    第一道天雷落下来，伴随着涵芝的尖叫，打偏在她的脚边。她的脚边被洞穿了一个窟窿，黑乎乎的，冒着黑烟，然后，火舌顺着那条黑乎乎的线，烧到了她的脚边。这一现象被人看作天的指引。
    有人叫喊，“天雷将火引上去了！她说的是假的！”
    涵芝心一凉，这就是终结了么？
    第二道天雷行将落下，人群忽然散开，衣着雍容的女子冲出来，双手成诀，仙灵凝成丝状，切断了丰阳长老与天雷的联系。
    “洛儿！”叶鼎拉过她，召唤继续。
    “不！你们停下！涵芝会死的！”天后惶急大喊，然而却无人应答。
    “涵芝受不了天雷……”
    “洛儿！”
    “她不是丰阳族！”
    “洛儿！”
    可她仍不管不顾地大喊，直至痛哭出声，“她不是天帝的女儿啊……”
    “什么……”第二道天雷落偏，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身上。
    叶鼎拽着她的衣袖，脸上几乎带了哀求之色，“洛儿……”
    “她是我和别人的私生女。”
    …………
    神族们都回了自己的客栈。没想到，一场决定天族立场的会议，会牵扯出尘封多年的天家丑事，纵然他们对个中详情心痒难耐，却也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天帝成了一个被妻子欺骗的可怜男人，这个男人落寞地与妻女分开，去了另一家客栈借宿。
    “娘亲对不起你……”这是天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
    涵芝坐在客房床边，不知忧喜。这一日，如飞上九霄，又从高空坠落般惊险。她不再是与父苟且的罪人，数月来的日夜煎熬终于过去了，可她又成了来历不明的私生女。
    “你是我和你父亲期待诞下的孩子。”
    涵芝缓缓摇头，她从不怀疑天后对她的爱，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恒楚哥哥……也是么……”
    天后默了默，“……他是丰阳的孩子。”
    也就是说，天后在成亲之后背叛了天帝。
    “娘亲，既然你不爱父……天帝，为什么要嫁给他？”
    天后露出一丝苦笑，“我爱的人，叫叶迦南，是上任卫威族的族长。你大概没什么印象吧，每次去卫威族的时候，你都不会乖乖待在屋子里。
    他是个生性淡泊的男人，卫威族有名的诗人，才华横溢，擅丹青，精通六艺，温柔，强大。我与他青梅竹马，相知相恋再正常不过。那时候的卫威族和丰阳的关系并不好，在我得知被族里许配给丰阳的消息时，我已经有了身孕。听说是年少的太子陛下亲自指名，迦南的父亲存了讨好丰阳的心思，便允了……”
    “你说……在这之前，便……”
    “是的。”她的笑容越发苦涩，“你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天帝在逼死迦南之后，诱他入魔，他成了妖神，被驱逐至地渊，永世不得与我相见。”
    涵芝心里一突，一个红发青年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浮上心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蚩离。
    “他叫什么……”涵芝听见自己恍恍惚惚地问。
    “姓叶，单名一个婴。”
    叶婴，婴郜……
    涵芝几乎是确定了。难怪他给她的感觉如此亲厚，难怪他会送自己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