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夜赋

78 婴郜


傅久久身上总是不乏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个药油也是如此。尸臭被压下去,气味清爽了许多。千年趁着傅久久摆弄药油的时候向着战场的方向眺望。天火不断天族人手里挣出——那是大量天族人的仙灵碰撞汇合产生的灵素扰乱。
    每每战争爆发,无数天火坠落,给地上的生灵带去灾难和毁灭。
    火光不断闪烁,又熄灭,复又点燃,循环往复,照出士兵们狰狞的脸。
    “婴郜还活着么?”傅久久的声音在他身后冷不丁响起,冰冷又不甚在意。
    “看不见呢……”千年收回视线,脚边的碎石因他的动作滚落下山坡,落入下面的地狱,化作火星消失。
    “那真是可惜了。”傅久久一边说着,一边用牙咬着布带,和手臂一起发力,缠紧手上的护腕。那护腕刚好能覆住整个手背,像是铜制的,边缘处已经泛起铜绿,似是尘封多年的古物。
    两兵交战处是一片盆地,宛如一个倒置的巨碗,带着一个豁口,唯一的出口即是淼城。四处高地都种植着耐旱的胡杨和佛肚树。
    六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有的只是焱城外常年不变的风沙和炎热。恒楚和婴郜仿佛约好了似的,在各自领地分别种起了胡杨和佛肚树,便于隐藏和突袭。
    此时木灵修正躲在一颗肥硕的佛肚树后,瞅着天上被火光染红的新月,从东头上升,到逐渐西落。傅久久找到蜷在树叶掩映下的木灵修时,他已经开始打盹了。
    傅久久啧了一声,抄起地上的铁铲对着红衣少年的屁股一个用力,木灵修清醒过来嗷嗷直叫。千年趁着傅久久怒气冲冲指着木灵修骂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过铲子,将这件凶器扔的远远的。
    傅久久本就没指望能劝服陆远白。
    当年还在缥缈海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年轻气盛不知事的小屁孩。这一辈的海族,人丁兴旺,与他们同龄的小孩子很多,个个都是小祖宗。小祖宗也不傻,晓得打架的时候拉帮结派。那时候东海域的孩子王是二哥儿。他刚登上“王座”的时候,自信心膨胀得厉害,带领一帮小弟们去西海域惹事。西边的老大朔方六千多岁了,不是二哥儿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崽,身边坐拥的女人比二哥儿的小弟都多。
    东海域的狗崽们自然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二哥儿不甘心,跑到南台岛上找陆远白撑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得很是动情,可惜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往嘴里流,一句话也听不清。陆远白一脸茫然地听完,还以为朔方把二哥儿他爷爷给揍了,立马点点头说“带路”。
    二哥儿高兴了,带着还有作战能力的小弟们大摇大摆地跟在陆远白后面,耀武扬威。
    陆远白带着新收的小弟们慢慢行进到西海域,一路的海族直着眼睛崇敬地拜服这神光闪闪的队伍,好不风光。二哥儿心说老大真是好手段,给敌人来了个下马威。陆远白则完全没注意到二哥儿崇拜的眼神,心里琢磨着早上被久久的锤子砸断腿后,果然还是有点行动不便。
    到地方后,朔方对他们很是客气,还特意请陆远白上座。上座的时候就出问题了。陆远白一个平衡没把握好,腿拐了一下,这下小弟们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的新老大面对敌人的时候腿软了!小祖宗们恐慌了,然后不知怎地又打起来了!打着打着,陆远白发现自己这边只有两个人了——他和二哥儿。其余人都跑了,只二哥儿还傻了吧啦地打红了眼。陆远白觉得可以走了,可二哥儿还在打,二哥儿特意找上他,他想着走了不厚道,于是就陪着他打。
    傅久久将特制的白色粉末撒在干旱的沙地上,想着以前的事,不知是气还是笑,纠结的结果就是全程冷着脸,吓得木灵修和千年不敢靠近。
    这次也是,这帮人不是他的士兵,是他的小弟,帮他陪他一起打架的小弟。他作为老大,怎么能半路丢下自己找来的小弟临阵脱逃?傅久久觉得陆远白就是这么个逻辑,再复杂的,他想不出来了。
    “久久。”傅久久的白线画好了一半,绕了盆地整整半个圈。木灵修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白线延伸,迟疑地拧着袖口,“真的要这么决绝么?”
    要知道,傅久久要木灵修埋下的,可不只是数量惊人的天火弹,还有在焱城树林里挖出来的一百多颗元丹。这些关键时候用以释放仙灵保命的东西,他埋了一百多颗!
    傅久久沉着脸,脸色苍白。这么多的元丹,用来催加天火弹爆炸时的威力再合适不过。她计算过方位,只要控制得当,能将天军的伤亡降到最低。到时候木已成舟,陆远白不会再拒绝她的提议。
    哪怕是让他做背信弃义的小人……
    “千年!”傅久久甩甩头,告诫自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身后安静极了,千年没有回应她,木灵修也没有说话。
    “傅千年!”傅久久提高了声调。
    背后依旧没有人回应。傅久久压抑着怒气转过身,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千年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极淡的蓝光中,修剪的利落的黑发无风自动,他的面前是一株粗大的佛肚树,也笼罩着和他一样的光芒。
    他在与树灵交流!
    树龄六十岁的幼树难以形成精魄或是灵气微薄,是以连千年也需要极强的集中力。
    傅久久见过他与高龄古木交流,语气神态自如的像是得意洋洋的市井痞子,远没有现在认真。
    高度集中的时候不宜打扰,傅久久耐着性子等待。一炷香后,神光渐息。柔顺的黑发静静落回原处,但脸上的严肃认真却是不减。
    “得快点了,天族来了援军。”
    天族人越多,天火弹爆炸被波及的人数也会增加。
    “天族出了点事故,大人物都在淼城齐聚了。小姨,他们是来决定对青帝的仲裁的么?”
    傅久久低咒了一声,有些恼怒,“我怎么知道!”
    她带着俩小屁孩儿,从褚囿城一路奔波至地渊,在幕后联合人族,与桄居达成协议,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至焱城,哪有时间去打听淼城的风流韵事!
    “小姨,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千年右手抚着佛肚树光滑的树干,闭着眼睛呢喃。
    傅久久开始焦躁,手上一抖,白色的粉末些微偏离原来的轨迹。
    “闭嘴!有空站着,还不快过来帮忙!”傅久久开始语无伦次了,“娘的!炸不死婴郜,还炸不死洛河族么!”
    果然……木灵修秀气的眉微蹙,若是没有婴郜,也许傅久久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红衣的少年站定着,看着被恨意冲昏了头脑的傅久久,终于上前一步,“久久……”
    “小姨。”千年打断他,将他原本就不大的声音完全覆盖。此时的千年,像是经历过岁月变迁,星移斗转的成年人,眼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坚毅,“你为什么这么恨婴郜呢?”
    “……”
    “因为他泄露了你的行踪,间接害了小叔?”
    “……”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呢?”
    “因为木头……”
    “阿修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傅久久手下一僵,千年问住了她。她第一次去想这个问题。是的,这么明显的疏漏,她竟然现在才去想。当年被黑影笼罩的茫然无措的她急需一个答案,木灵修给了,她就接收了,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安宁,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可是,木灵修怎么会知道的呢?
    “木头……”她带着怀疑审视的眼光抬头,木灵修为她的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偏过头,千年也是微皱着眉,不知喜忧地注视着他。
    木灵修小兽般畏缩的模样刺痛了傅久久,她心底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仿佛即将被验证,她从没想过,她捡来的小屁孩,对他掏心掏肺的小屁孩,会有一天骗她。
    “木灵修……”傅久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心脏无端抽痛,木灵修捂着胸口,面露哀戚之色——久久从没有这么叫过他。
    “小姨。”千年拦在木灵修身前,他的个子很高,木灵修在他身后,被完全遮住,免受一切伤害,“阿修总有他的理由,为他站在你这边的理由。”
    底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炽热的火焰似倒灌的海水冲向云霄。极盛的光芒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个身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孱弱不堪。两军将领正面交战,军士们沸腾了,喊杀声愈发震耳欲聋,然后新一波的天军如猛虎下山般顺着斜坡俯冲下来,那是叶鼎率领的卫威族勇士。
    这激昂的吼声终于冲散了傅久久的怒意,她开始冷静。
    “我确实欺瞒了你,久久……”木灵修压住内心的愧疚,“暴露你行踪的事,与婴郜无关。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意识,自然是不知道的。我的翅膀……已经废了,我没用,救不了你,是婴郜救了我们。你想,苏澜城离焱城也许不远,可我怎么能带着你逃到焱城外呢?”
    “也是婴郜……”傅久久无力地垂着头,低声说着,含糊得几乎听不清。
    “是的……”
    “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除了树立她这个敌人,婴郜还得到了什么?
    “小姨。”千年蹲在她身前,雪亮的眼睛逼视着她,“你想想……你做了什么,那便是他想要的。”
    她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出卖焱城的情报,为恒楚提供兵器,研究婴郜的弱点研制对付他的战略……
    没有她,恒楚难以在短时间内与婴郜抗衡。在恒楚成长之前,他的头颅就会和他的前辈们一样,高悬在焱城城头!
    娘的这个男人是脑子有坑吗!傅久久愤然以拳捶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姨……”千年踌躇地看着她,“他们是兄弟,他与恒楚,是兄弟。”
    兄弟……
    由疑团堆砌的大坝被冲毁,一切豁然开朗了。傅久久站起来,凝视着半空中漂浮着的人影,恒楚的神翼宽广而富有生命力,和对面人焦黑的被洞穿的羽翼截然相反。那人梳着松松散散的发辫,松松散散地披着那件黑底红纹的外袍,下摆已被火焰吞噬,一点点蚕灭。
    原来是这样……婴郜利用了她!婴郜那个虚伪的神经病,竟然敢这么利用她!
    倒冲上天空的火焰熄了,两人飞速交战的身影得以更加清晰。恒楚惯常用枪,傅久久给他量身锻造了一柄霜殁枪,枪身可以自由伸缩出利刃,克制婴郜的长鞭。
    婴郜显得有些气力不支,渐渐落了下风。天军目睹一切,杀的更加奋勇。而婴郜依旧是淡然地笑着,“人有点多呢……是为你庆功而来吧……”
    恒楚抿紧了唇皱眉,不喜他在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最后一击,婴郜倾注了全身的力量甩动长鞭,这个角度,这个力度,他们已经交手过很多次了!恒楚身体自发地躲过,接连杀出一招回马枪。极尽简单的招式在两人极速的动作下迸发极致的威力,他们这样的修为,一切繁杂华丽的招式只是累赘。
    然而还没等恒楚回过神来,心里已经反应过来,暗叫不好。婴郜使出这招,只是为了他依照身体惯性回招!他已经被欺骗过一次了!然而,出他意料之外,这招漂亮的回马□□中了婴郜的心脏。恒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感受到他胸口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顺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滑落。
    婴郜不可能躲不过!
    火星咬噬了婴郜的外袍,衣袍下的身体,有什么蠢蠢欲动,忽而撑破了衣衫。
    恒楚嘴唇微动,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说不话来。这个孱弱的青年身躯上遍布了紫黑色的纹路,一条一条,像是活着的蛆虫,不断地鼓动。每一次跳动,这个青年的肌肉就会僵硬一分。而这么长久的对战中,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男人隐忍的苦痛!
    婴郜的微笑不减,“我说了,他们是为你的胜利而来。”
    恒楚僵住了,他竟然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解脱。手里的利器遁入肉|体的感触还在,但虚无感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你……”
    倏然,所有的天族人只看见天空中什么东西爆开,恒楚还持着霜殁枪保持着进攻的姿势,而他的对面,除了爆开的血雾,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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