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夜赋

81 旅途(终章)


算一算,陆远白和傅久久离岛已几百年,两人虽是涉世未深,但凭借傅久久的聪慧和陆远白的修为,一路上也没有阻碍。
    至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
    陆远白是路痴,自己隐隐约约也知道这点,因为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段时间和久久分开。他从不知道自己缺失的这段空白久久身上发生了什么,正如久久不知道他的。
    久久自小就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四瑜曾打趣说小九和小七应该掉个个儿。七瓢喜欢种花,人比花“娇”,动不动就哭。久久不一样,从小到大,南台岛上下没见过她掉过一滴眼泪,对外也常常冷着个脸。不过,久久也会向陆远白撒娇,在她不小心被锤子砸到手,被门撞到头,被木头绊到脚磕破膝盖之后。
    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伤。
    但她会装腔作势地哇哇叫,一反她重伤便沉默的样子。
    陆远白直到身死那天才知道,久久和他一样,折了神翼。
    睡梦中的傅久久觉得嘴唇有点痒,渐渐地,唇上的触觉越发清晰,到后来有点疼。
    “疼!”傅久久睁开眼,瞪着床边的人。
    陆远白收回手,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慌乱,意犹未尽地搓着指腹,想了想,说,“口脂,不适合你。”
    傅久久扁了扁嘴,她就是不希望陆远白看见她唇色苍白的样子才涂了点唇脂,显得嘴唇红润些,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
    傅久久偏头看着窗外,还是灰沉沉的,大概快黎明了。
    “阿修说,你用了自己的元丹去筑建防御阵。”
    傅久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无私奉献的人是谁?我只扔了别人的元丹,很多年前捡到的,都忘记了。要不是无意中翻出来,现在就嗝屁了。”
    陆远白忍不住轻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想也是。”
    久久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没什么大碍。
    屋子里的光亮已经足够视物,陆远白像是一夜未眠,整个人有些疲惫。傅久久挪开了些,拍拍旁边道,“阿远你上来,陪我睡会儿。”
    “会热。”
    “我冷,被子捂不热。”
    木灵修先前说了,久久仙灵耗费过多,气虚。发冷也是正常。
    陆远白小心翼翼地上床,尽量避开她。然而他一上来久久便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舒服地吁了口气,“阿远一定是被太阳眷顾了。”
    陆远白握着她冰凉的手,翻个身回抱着她,不说话。
    傅久久锁着他怀里,用手捏捏他的耳廓,竟能想象出它此刻微微发红的样子。曾经的少年此时的青年拥着她,离她那么近,傅久久顿时生出“人生圆满”的感觉。她觉得这个感觉有点可笑,这应该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才会有的感慨。然而她看着他半埋在暗处模糊的容颜想着,她想要的本来就不多,不过一个阿远而已。
    天光大亮。陆远白已经陷入沉睡,傅久久却从那一刻起再也没睡着。门外有几个影子在不断晃动,傅久久挑眉,若不是千年,门外这么大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她。
    木灵修依旧认为她祭出了自己的元丹,怕是担心她,一大早拉着千年跑这儿,临时又怕扰她清静。傅久久毫不费力地按照这个单纯少年的思路走了一遍,想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无端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然而这股快感没有维持几秒,就被木灵修多舛的命途和对她的依恋打败。
    从陆远白怀里爬出来,阿远在睡梦中皱着眉松开她,傅久久安抚似的抚平他微蹙的眉。轻轻打开门,果然是木灵修和千年。木灵修一听动静便抬头,惊喜地看着她。傅久久被这红衣少年周身散发的圣洁之光刺到了,不由自主地偏过头,一旁是千年暧昧的嬉笑。
    你大爷!傅久久一巴掌抡他脑门儿上,“去!给小姨弄点儿吃的!”想了想又补充,“再炖碗汤,你叔醒来了喝。”
    木灵修和千年把久久弄回来后也没吃过饭,此时都有些饿了。千年连着跑了两趟,第二次趁着夜色,仗着自己和陆远白略相似的脸,鸣金收兵。
    军队里没什么好吃的,千年最终还是没炖汤,只简单煮了点粥,三个人配着傅久久万年如一日热爱的酸菜豆角凑合了一顿。席间木灵修多次不由自主地观察傅久久的面色,尽管知道那颗妖神元丹是当年两人在焱城外挖的,但依着傅久久的尿性,仙灵消耗绝不可能如眼见的这么轻松。
    傅久久依旧没事儿人一样,扒粥吃饭,也不看木灵修一眼,只随口问了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木灵修一愣。
    傅久久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阿远昨夜去找天帝了。依我看,过不了几天青帝会彻底垮台,那些政治层面上的事,跟咱们没关系了。”
    “那人族那边……”
    “我们助阿里和木桄居串上线,已是仁至义尽。虽说我们的目的是对妖族造成压力,迫使木桄居同意议和。先前我没与你说,你怕是还糊涂着。阿远是个拎不清事的,若是青帝和妖族同时对付天族,先不说是否暗中勾结,叛族的罪名却是会坐实了。那倒不如让青帝为夺帝位而战,这还来得磊落些。你以为是咱们赢了,其实最大赢家是人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自己的土地,那里没有天族,也没有妖族,他们站在世界的顶端。尽管天外天还是一片蛮荒之地,但以人族之力,过不了多久,就会比这块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富饶。”
    木灵修敷衍地点点头。人族什么的,其实与他无关。只是,这件事是由他以墨羽族族长的身份出面,久久促成的。此事一了,久久和千年大概会回到南台。到时候,他又何去何从呢?
    傅久久没觉得什么不对,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奔波,连说明解释的时间都没有。总之她指挥什么,两人就做什么。木偶似的。
    这是傅久久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行动。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自己了不起,而这种了不起的自豪感又不能拿出去炫耀,便演变成了现在,对着木灵修倾吐的状况。
    傅久久还在喋喋不休,千年有些不耐烦了,便出声打断她,“小姨,豆角还吃不?不吃我倒了。”
    “停停停!”傅久久急忙用筷子拦下,“夺我食者,虽至亲,必杀而诛之!”
    千年:“……”他还不如几根酸菜豆角。
    “所以我说了,养孩子不能惯着。”傅久久对着木灵修谆谆教诲,“你看看他现在,以下犯上。”
    千年:“……”就因为几根酸菜豆角……
    “你以后也不能惯着他!这孩子油头得很,别因着他对你好就惯着……”
    木灵修打断她,“我怕是没机会惯着他……”
    傅久久沉默了一会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木灵修起身,准备收拾碗筷。
    傅久久猛地惊醒一般强势地拽住他的手腕。
    木灵修:“……”他、他竟然挣不开。
    傅久久眯了眯眼,不算久远的记忆很快回笼。她险些忘了,这是个敏感脆弱的少年,初时接触的时候就像只兔子,窝在远处瑟瑟发抖。她傅久久把他驯熟了,他便亲近她,欢天喜地地跳过来蹭萝卜吃。但没有她的时候,原来他还是窝在远处,瑟瑟发抖,一如当年。
    木灵修什么都没有,最大的依靠是她的陪伴。
    “我不喜欢猜别人的心思,你爱说说,不说滚。”傅久久下了狠话。
    这句话太具威慑力,木灵修怂了。
    “我我我就是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和你们在一起……”
    傅久久翻了个白眼,觉得莫名其妙,“你不跟着我,你上哪儿去啊!你又穷酸又弱鸡,不跟着我,你怎么活?”
    木灵修:这感动又心酸的复杂心情是怎么回事?
    傅久久撇了一眼千年,少年表情紧绷,比交谈的两人还要严肃。傅久久寻思到什么,恶作剧的因子作祟,换上玩世不恭的笑,“再说了,千年这么黏你,肯定舍不得你走。你……就没想到千年么?”
    木灵修继续愣,然后老实地摇头。
    再偷瞄一眼旁边,傅千年一脸铁青,牙咬得死紧,对上傅久久的眼睛,竟然瞪了她一眼。
    傅久久收回笑,颇为感慨:啧,煞气真重。
    木灵修有些呆愣地盯着桌上的碗筷,“我以为师父回来了,你就不希望我跟着了。”
    千年的脸色越来越黑。
    正落下怀!
    傅久久拼命抑制狂笑的冲动,亲昵地拍拍木灵修的肩,“我既然敢捡你,就不会不要你。”想想还是得留条后路,“虽说我还是会与阿远两人出行,但会不定时回岛小住。岛上的事我做不了主,三瑾哥哥却是可以的。既然他都说了缥缈海必有你一席之地,你还怕什么?”
    木灵修消化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禁喜形于色。傅久久心里顿时充满了负罪感,看他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样,怕是困扰了很久吧。
    战事终于平息。陆远白并没能立即返回南台,而是留在这儿善后。之后,恒楚弑父的消息传来,天族大乱。卫威族叛乱后,陆远白借机使恒楚收容余下的洛河族。一方面是补充兵力,一方面是统一天族。洛河族再如何,也是六大后神族之一,其影响不可小觑。洛河族回归天族后,不少依附洛河族的小神族也恢复了与各天族的贸易往来。
    洛河族本身是为了族群的生存发动政变,恒楚以富饶肥沃的土地作为条件,收复了洛河。
    “我说……”傅久久叼着糖丝儿,躺在藤椅上,略带不满道,“你就是太容易心软了,养大了的儿子,还帮着找媳妇!”
    陆远白躺在她身边,轻轻晃着椅儿,“我不心软。”
    “胡说!你、你对我就、就挺心软的。”
    “我不心软。”陆远白固执地摇头,“喜欢才心软。”
    “哦、哦……”
    正准备过来的木灵修和千年在远方遥望,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刚才找久久是想干嘛来着?”
    “糖没了。”
    “……去买吧。”
    “好。”
    ………………
    “话说回来,师父很在行呢……对那种话……”木灵修走在淼城的街道上,回想了一下,发现很久以前,陆远白就经常面不改色地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千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木灵修受伤后也不知是不是伤到骨骼了,除了脸长开了,个子倒没什么变化。
    “我也说的出来。”
    “是吗?”木灵修抬头与他对视,狐疑道。
    “嗯,你想听么?”
    “哈哈……”木灵修想笑,然而千年突然凑近他,脸上的线条冷得仿佛能冒出冰碴子。小动物般的危机感应陡然冒出来,木灵修僵硬地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
    “哦?那真是可惜了……”
    这个阴森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阿修……没想过离开小姨,抢回墨羽族族长的位子么?”
    “没、没有……我若真心为墨羽族着想,就不能让桄居离开。”
    “你从来没想过回去么?回地渊去。”
    老老实实摇头。
    千年:“……”
    “男人该有抱负!”千年绷不住了,皱着眉大声说道,“不该成天躲在女人背后!”
    “哦!”木灵修了然地点头,“千年有什么抱负?”
    “……”
    “嗯?”
    “……”
    千年一再的沉默让木灵修有些失落,“你最近,戾气有点重。”
    “……”
    “久久说,戾气太重对你身体不好,妖灵很容易扩散。万一要成了妖族……”
    “有何不可?”
    “?”
    “妖族有什么不好?”少年直视着前方,目光坚定,眸子里像有猛兽,咆哮着意图冲破桎梏,“我就要做妖族。”
    他昂起下巴,以傲视一切的态度。
    “为、为什么?你的亲人,都是神族啊。”
    千年眼角瞥向他,木灵修的脸上蒙着一层细汗,大概被他吓急了。也是,傅久久虽然没说,但的确是希望他偏向神族的。他也觉得这样不错,在这世上,终归是神族的身份方便些。
    直到前几天为止。
    傅久久打磨一面镜子,陆远白歇了,她不想打扰他,便叫千年给她送饭。傅久久试图磨出一面通晓未来的镜子,这事他和木灵修都知道。可那天他看见的镜子和之前的不一样,便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另一面镜子。”傅久久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狠厉,“天帝有的,我一定做的出来。”
    “什么意思?”
    傅久久平了平火气,“能窥视他人的镜子。我原想我的神翼……是因为我对阿远有不干净的心思。可是,我们并非兄妹不是么?为什么我的神翼还会折殒?那个老奸巨猾的臭小鬼,为了让阿远和我背上不伦的罪名,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把老子的神翼劈没了!”
    九川神女沦为妖神,确实会让人想一探原因。
    傅久久还在气急败坏地说着,千年已经无心听了。既然是能够说出来的事,对傅久久来说,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可是那件事却在他心里留了根。连陆远白那样强大的人,也不能保全傅久久。他傅千年空有庞大的灵,却不能运用自如,怎么守护自己重要的人?
    “千年?”木灵修小心翼翼地唤醒他。
    “……我只是想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时不会受到束缚罢了。”千年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天族自视清高,不得误杀、滥杀。妖族则没那么多的忌讳。
    傅千年:可以随心所欲地杀人了。
    木灵修:这孩子怎么了!?
    尾声
    “喂!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一只沾满铁屑的手气势汹汹地拍在柜台上,下面压着一张破得不成样子的纸。
    “姑、姑娘?”掌柜的快被吓哭了,瑟缩着探上前。
    面前这人不过十五六岁的身量,戴着邋遢破烂的毡帽,衣服是和帽子同款的破烂。她手指的骨骼粗大,力气不小,木制的柜台竟然凹了下去。掌柜的见过找茬的,没见过还没点东西就找茬的,尤其还是个神族。
    是的,这个全身上下泛着浓浓穷酸气味的小乞丐是个神族。
    掌柜的内心哀嚎,他老实本分在官道上搭个小篷子都遇上这等倒霉事。
    “啧!人族的小奶娃子胆子就是小。”小乞丐念了几句,稍稍退开。
    掌柜的感觉呼吸顺畅了些。虽然知道神族长寿,但被个小女娃叫作奶娃子真是心情复杂。
    小乞丐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拿出拇指大小的物什,看了几秒,似是有些不舍。然后她随手扔到柜台上,掌柜的定睛一看——
    一个地宝……
    “诺!这是我的诚意,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掌柜的:“……”
    小乞丐把手挪开,露出原本被她压着的纸。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漆黑的铁屑炭灰毁尸灭迹了。
    “……”
    掌柜的观察着小乞丐极力隐忍的模样,战战兢兢道,“姑、姑娘,您描述一下,有特点的客人我都记得的。”
    小乞丐恍然,直着胳膊往后一指,“就长他那样的!”
    掌柜的:“……”没、没人啊……
    小乞丐半天没听到动静,猛地回头一看,只有三两个半路上歇脚喝茶的旅人。
    娘的——
    “陆远白!”
    随着这声咆哮,鸦鹊外飞,树影抖动,篷子旁的老树上栽下一个黑影。
    小乞丐怒气冲冲地迈过去,揪着那掉下来的人的衣领往这边拖。那位倒霉的兄台直到被拖到掌柜的跟前都是睡得人事不省的样子。
    “诺!就长他这样!”
    掌柜的被瞪着,心惊胆战地打量那位兄台。
    一看就和小乞丐一个窝棚里出来的。
    怎么办,他对长这样的人没印象啊!再说这位兄台已经快脏的看不出样子了啊!
    许是看出掌柜的眼里的害怕,小乞丐眼里慑人的光黯淡下去,看起来温和许多。她叹了口气,拎着人事不省的兄台走了。走得这样干脆,让掌柜的和其他旅客都松了口气。
    走了一段路,陆远白醒了,刚醒就及其自然地拉住傅久久的手,半梦半醒地问,“久久,找到了吗?”
    傅久久停住脚步,拉他到一旁的树下倚着休息,“没有。”
    陆远白揉着眼睛,眼神迷蒙,“困。”
    “……”大爷你睡了一路!
    “两个小兔崽子!两个小兔崽子!两个小兔崽子!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傅久久咬牙切齿。
    “没有一声不吭。”陆远白义正言辞地反驳,“千年走之前跟我说了。”
    “……”然后你一声不吭看着他俩走了是么?
    傅久久甚至能在脑海中构建出当时的画面——
    “叔,我打算走了。”
    “哦,好。”
    ……
    三日前,傅千年趁夜携木灵修潜逃!
    傅久久恨恨地在账上记了一笔。
    “木头一定是被逼的!”傅久久握拳。
    “为什么是被逼的?”
    “因为千年那小子嫉妒我!”
    “为什么是被逼的?”
    “木头自然是不想跟着他走的。”
    “可是……为什么是被逼的?”
    傅久久:……真是久违的愚蠢对话。
    陆远白完全醒了,站起来活动身子。他一直在忙碌,直到前几天才空闲下来。
    “久久为什么要找千年和阿修呢?”他觉得千年很想和木灵修单独在一起啊。
    “……你问为什么?”傅久久难得地迟缓起来,歪着头盘坐着思考,“大概,是因为很闲吧。”
    陆远白仰望苍穹,苍鹰在上空盘旋,阳光柔和,从苍鹰宽大的翅膀缝隙泻下来,细洒在青年身上。陆远白笑了笑,淡然开口,“那去打发时间吧。”
    “嗯?”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八夜神君和九川神女走遍四海八荒,著出多达三千六百多册的古迹奇境手札时,傅久久才反应过来,陆远白对于拐带人口一事,其实是早有预谋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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