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情人

55 第 23 章


与青妍道再见的那一刻,我的心开始有微微的不安。在她干净如秋月的眼睛里,有着清明瞭然的澄澈,而这不是个好预兆。
    虽然我不爱她跟魏旭恩有纠葛难断的感情,但是,她与他总是有过一段现在进行式的情,面对别的女人帮自己的男人生孩子,没有凄楚、没有愤怒,只有过份的平静甚至微笑以对,本身就是件怪事。
    我有预感,一定会有什么发生,而她惯会用的招数,就是消失。以前对我是如此,她对魏旭恩也是如此,要不然,魏旭恩不会万念俱灰到自寻死路。李菁菁挟着孩子,青妍势必不会再与魏旭恩纠缠下去。所剩下的,只是选择何时以及离开的方式。
    我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在流逝的光阴里,与她再次相逢,我不能再次失去她。她要离开魏旭恩很好,那就跟我走。毕业在即,加州的医院,已经等不及,随时等候着我,我可以带着她,重新开始。
    我看看时间,眼见快交班了,我一定要找到她,跟她表明心迹。
    新进来一个中风病患,是出血性中风,刚开完刀,还留了引流管,脑压依旧偏高,是个随时会走的病患。虽然我惦记着青妍,但我不放心他的状况,一直同接替我的人,千叮万嘱。
    最后我是被轰走的。唉!人年纪一大,越来越婆妈。
    我滑开手机,发出条讯息,约青妍到中庭碰面。
    我们医院中庭有几家小店,提供简餐,我买杯咖啡,找张桌子边喝边等。人来来去去,我低头看看手机,已经等了将近三十分钟,她再不来,我只好去敲病房的门。不得已又玩了二回合的部落冲突,用以按耐住自己焦躁的情绪。
    直到游戏结束,我依然未见伊人芳踪。早已不耐久候的我,起身晃到大厅,准备上楼去敲门时,却在一个转头看见青妍一个人,独自坐在大厅候诊区的一隅,像化石一样,低着头动也不动。
    这个时间早已经结束门诊,大厅空荡荡的,连个清洁工都没有。为了节省能源,大厅的灯光熄灭,只有最基础的安全照明。
    她一个人在微弱的光线中独坐,落寞孤寂得彷佛千百年来,天地间只有她一人存在。因为曾经的病史,让我不免开始担心,这样的状态,会不会使她的忧郁症复发。而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无言的支持与陪伴。
    我垂下打算按电梯的手,缓缓的走向她。候诊区的长条椅,不是舒服的沙发,但是可以肩挨着肩坐着。我静静地坐到青妍一旁,伸出手搂着她的肩膀。青妍没有抬头看我,只是默默地靠过来,将头倚在我的臂膀。
    我低着头在她耳旁轻声邀请:“涂医师要到加州,享受加州阳光,缺一个女伴,想不想一起去?”
    我俩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后来是由我开口打破宁静。
    青妍缓缓的抬起头,离开我的肩膀。她坐直身子后,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前方非常久,久到让我几乎要后悔讲出这样的话来。
    她的声音飘渺,好像从远方传来一般:“涂医师,我是纵火犯喔!你不害怕?”
    青妍瞬间转过头,用她那极黑极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凝视着她,认真的回答:“是杀人犯都不怕!”
    她悲惨的过去,我改变不了,但我能接受。爱一个人,爱的就是她的全部。我非常正经的回望着她,希望她能懂。
    青妍撇撇嘴不可置信的说:“我讲的是真的,我是纵火犯喔!那时候,妈妈吸毒被抓,我则被她丢在工寮跟几个工人一起。不是我瞧不起干粗活的工人,但是你懂的,这个世界有好人有坏人,我的运气不好,碰上的是坏人,还一次三个。刚到青春期的我,每天都好痛,痛得快死掉,却死不掉。
    还记得那个季节也是冬天,没有家庭的工人,住在工寮里,喜欢喝酒取暖。他们叫了一桶二十加仑的私酿酒,天天晚上煮烧酒鸡吃。
    你懂不懂二十加仑有多少?你知道私酿的米酒有多烈?”
    青妍大概是陷入回忆太深,两只手不自觉在空中不停的比画。眼底的光芒诡异有魔性。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着她。
    她没有停止:“你看过人家煮烧酒鸡吗?最后一道手续,就是在锅面点火,燃烧掉多余的酒精。
    那一天我同时被三个人折磨,痛得昏过去。等我醒来时,他们都醉了。只剩下桌上有一锅半残的烧酒鸡。
    我小六了,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但我不想逃,只想拉着人一起下地狱。于是,我拿起酒,加满一整锅,甚至让酒流了一桌一地。一桶二十加仑的蒸馏酒好重呀!那天我却拿动,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酒还没用多少,我全倒出来了,流得到处都是。于是,我打开瓦斯炉,煮开了那一锅,然后在锅面点火。
    蓝色的火,透明蓝色的火焰,哗啦一下子,沿着四处流溢的酒,全着起来了,那火真漂亮!我这辈子都没看过的漂亮。我想不一会儿,蓝色的火,就可以还我一个干净的未来。
    热度将我逼到门边,但是零星的火苗,烧着我身上的衣服,还有卷曲我的头发。我想,大概再痛一下子,恶魔跟我的生命就一起结束了。
    没想到,浓烟跟火光太大,保全破门进来,昏倒的我被拖出去。
    我没死成,但是恶魔全烧死了。
    这样的我,你难道不害怕?”
    青妍发病的那一刻,她洗掉自己身上一层皮。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保护人体不受外界的感染。她居然能刷洗到全身是血,那是多疼的一件事。
    精神科医师,怀疑发病的原因不单纯,一定有更深刻的事件不为人知。今天,我终于懂了。
    心疼的我,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干得好呢!我怎么会怕。”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保护不了自己,只能寻求一死。这是谁的错,是荒谬的社会、残酷的现实的错。不是她。
    我静静地抱着青妍,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搓着她的背。
    大厅一隅昏暗到接近全黑,我们两个就这样默然相拥,直到巡逻的警卫,用手电筒照射过来,我俩才有反应。
    “我该回去陪着旭恩了,你的提议,我会考虑考虑。”
    青妍挣脱我的怀抱,抬手抹掉自己的泪,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还待在原地,呆坐了很久,才起身开车回家。
    隔天再见,青妍的态度,仍是照旧,不冷不热。魏旭恩则对我更加不友善。
    “青妍,我想吃苹果,可不可帮我削一颗?”
    当着我的面,魏旭恩向青妍撒娇。青妍则温柔微笑点头。
    “砚齐,有空吗?我也给你削一个?”
    再没空也得挤出时间。我连忙点点头。
    青妍微笑:“那去洗洗手吧!出来就能吃了。”
    很久没看到她这样对我笑了,我心里晕飘飘的,只能呆呆地依照她的话做。
    “吃吧!”
    青妍伸出手,要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
    “我想吃两个。还有医师查房,没事就可以走了。”
    魏旭恩从病床上一溜烟地下来,并抢走青妍手上的苹果。
    幼稚、幼稚,多大的人了,魏旭恩不觉得丢人吗?我双手抱胸,无奈的笑了。
    我看着病历说:“我是来通知你们,旭恩下周可以出院了。”
    老师越来越懒,明明主治医师是他,因为年纪大,操刀是旁人,那就算了。连例行性的巡察病房,也推给我,真是无奈。要不是因为有青妍,一个不打点滴,可以自由行动,只剩下需要观察的病患,我也懒得来看一眼。
    “青妍,我们准备准备,回西雅图去。拉拉给扔在那里,孤单的很。”
    魏旭恩喜出望外,拉着青妍的小手,在我面前演亲热戏,巴不得让我眼红致死。
    我心里冷笑得要命。他连青妍的心理变化都不懂,还想装恩爱,演给谁看呢!
    “病历我会替你们准备好,让你们带回去,方便以后接手的医生瞭解病情。”
    青妍也很开心的说:“砚齐,谢谢你。对了,我们中国人,都会送礼给医生,不知道这里收不收?”
    我叹息:“我知道魏家不缺钱,但是看到帐单的时候,我包准你们还是会吓一跳的。这里不时兴这一套,送礼就免了。”
    青妍雀跃:“我打电话通知妈妈,好让妈妈放心。听说菁菁日夜担心,奶水都不够两个孩子喝,她知道这个好消息,一高兴,说不定就有奶水了。”
    魏旭恩动的是脑部手术。虽然手机电磁波对人脑有没有影响,还没个定论,但是他最好是远离一点,免得哪天诱发新的病灶。所以,是青妍替他拨的电话。而且,是瞒着菁菁偷偷跟魏妈妈联系。
    我看她拨通电话,简短报了平安。
    任务结束,我挥挥手:“我还有其他的病患,你们自己准备准备吧!”
    青妍替我打开门,并尾随我出来。
    她扳着我的肩膀,要我侧弯一边听她说:“砚齐,菁菁的哥哥亲自飞来了。昨天找到我聊了很久。我想旭恩会让他接回家去。这两天我得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跟菁菁的哥哥走。能帮帮我吗?”
    青妍的表情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即将分离的哀伤。
    “没问题。那你把小杨找来陪旭恩,今晚就跟我一起用餐,如何?”
    我一掌拍在青妍的肩膀,希望她给我一个答案。
    “好,要演戏就演得逼真点,你交班以后,到病房来找我。”
    我并非想演甚么戏码,只是看见她眼底的落寞、哀伤,所以单纯的想将她从旭恩的身边带走,让她有个喘息的空间。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但是我可以将错就错。我抿嘴微笑的点头。
    剩下的时间,我没有空闲想其他的事情。中风的新患者,已经引流了不少组织液,但状况还是不稳定。一个七十余岁的孤单胖老人,又有糖尿病、高血压,生命垂危之际,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在这种的地方,看多了死亡,人的心会渐渐习惯生命的消逝。
    老先生昏迷插管,动弹不得地躺在加护病房里,跟死神搏斗。我陪老先生坐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跟他说话。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就算听见了,也一定听不懂,因为我说的是中文。
    老先生让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明明是老外,但他很像我外公。外公很疼我,但早逝,我一直感到遗憾。
    “为什么你对这个老人,特别关心?”接我班的同学,好奇的问。
    我微笑着回答:“他像我的亲人。”
    同学诧异:“像?”
    我没再多做解释,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很难说得清。青妍正等着我,我还得去接她。与她的缘分,我得努力接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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