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

10 汪四爷气死


汪四爷吃了太医侄儿半年的药,病也没见好转。
    汪子林的事,就象一记闷棍,狠狠打在本已经气息奄奄的汪四爷的头上,打得他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就如雪上加霜。林秀青说,额爹那病,吃了太医大哥那么多药,没见好转,还眼看着一天天凶了。干脆请别的太医看看,换一换汤头,说不定就好起来了。可四爷说,他这个太医侄儿是家传的医术,也是这方圆百十里有名的太医了,你还到哪里找比他手艺好的?他这么坚持,林秀青也不好再说啥子了,尽管林秀青为他们两爷子的事正在心焦难受。
    太医大哥依旧隔两天来评一次脉,开两付药。
    秀青问:“太医大哥,我额爹的病咋总不见好呢?”
    太医大哥说,“他这病,我来看的时候,就已经深沉了,那次我也跟你说过的。这种病,来得快,去得慢。现在发烧止住了,咳血减轻了。我实话跟你说,弟妹,太医也有治不住病的时候。尽力了,实在医不住,那也是命运所致。”
    听了太医大哥的一番话,秀青心里嗖嗖的冷。她想起还关在县衙死牢里的汪子林,眼泪就止不住漱漱地往下流。她恨自己,恨自己太无能,眼看着一家两个亲人就要在她眼前死去,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恨老天不公平,为啥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落到她一个女人头上?她现在真正的感受到“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了。
    她恨汪子林!虽然说他是中了曾五几老表的圈套,是人家设计害他的,可要是你不去日人家婆娘,会弄成这样子吗?真是鬼迷了心窍!现在弄到这步田地,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死牢,老爹眼看着就要气死,老娘成天抹着眼泪,老子我眼真真就要成寡妇,崇礼眼真真就要成孤儿,这些都是你汪子林日人家婆娘日出来的好事!一想到这些,她恨汪子林恨得咬牙切齿!她不止一次地想,不管他了,要死就死,死了算毬!死男人尤如死狗,这儿死了那儿有!
    可当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也总是想到汪子林对她的好,想到两个老人对她的好,她那愤恨的情绪就消去了一大半。哎,人都要死了还说这些干啥。其实就那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他。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女子躲得他远远的,不在他面前妖妖精精抛眉弄眼,他未必还鼓到抢?母狗不翘尾,公狗敢上前?
    哎,那女子,哎……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一想到他的儿子汪崇礼,这么小就要没得爹,她的心里真的好痛好痛。可是,有啥办法呢?想救救不了,只能眼真真看着他去死!这是何等的无奈啊!
    可是,恨归恨,痛归痛,气归气,那田头地头的活路还得做。她一个人,成天磨坊田头,田头磨坊,跑得两个脚板不落地。她恨不得找根竹杆把太阳撑着,不让它落山,好让她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一下子做完。
    四奶虽然身体还好,没病没痛,但她那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干啥子都不方便。四爷病了以后,她下田下地就少了许多。每天熬几次药,弄得一个院子里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满是药味,就连来碾米的人都大喊“咋这么臭!”
    四爷虽然很老火,但有一件事他是一丝儿也不会放松的,那就是看住他的孙儿汪崇礼。因为有了莺儿的前车之鉴,四爷不管有多么的难受,他的眼睛总是一刻也不会离开他孙儿。只要四奶和秀青要出去,他总是叫她们先把所人的门都关上,尤其是龙门,猪圈房门,灶房门,都要反复查验,不留半点疏漏。他晓得,他那个病是会传染的,因而总是远远地看着崇礼,从不靠近他,除非他摔倒需要拉一把才能爬起来。
    崇礼那孩子,毕竟是男娃儿,比女娃娃活泛多了。他手里边总是有干不完的事,丢下这样,又拿起那样。刚刚能走几步,就停不住,一蹅一蹅到处走。一会儿在这玩,一会儿又蹅到别处去。看到啥子,遇到啥子,他都要去摸一摸,摇一摇,喜欢不喜欢的,他都有意无意地掰翻在地,有时还踩上几脚,敲上几下。老话说,“娃娃长到一岁半,坛坛罐罐都翻转”,真是一点不假。
    这可让汪四爷有些吃不消。他本来就有气无力,那眼睛还不能离开崇礼一会儿。看到崇礼乱跑乱跳,还得鼓起劲用吃奶的力气沙哑无力地喊。那崇礼却聪耳不闻,想干啥还就干他的啥,弄得四爷一点法子也没有。
    唯一能让汪崇礼停一会儿的,就是跟他念故事,或者背诗。汪四爷怕他乱跑乱摔的时候,往往就用这一招。可时间长了,这一抬也不灵了。汪崇礼倒是越来越想听,而汪四爷,肚里那点货却越来越少,渐渐的,“江郎才尽”,再也无法吸引汪崇礼了。
    子玉也常常过来看看四爷。秀青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也过来帮帮忙。
    子松也隔三差五地带着老婆和女儿来看看四爷。这个时候,四爷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好为人,好好持家,好好抚育儿女。别总是没得事就朝这跑,没啥大问题的,让他们放心。子松的老婆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
    玉麦种下去,秧子刚栽完,四爷就起不来床了。吃饭穿衣,屙屎屙尿,全都要有人照顾。四奶杵着那小脚,忙前忙后,做饭洗衣喂猪扫地带孙儿,秀青硬起那肩膀,屋里屋外,挖地担粪割猪打草看碾子。好一个累字了得!
    一天下午,四爷让四奶把秀青叫到跟前,凄楚而微弱地对秀青说:“秀青啊,我这当大人的实在是对不住你啊。自从你嫁到我们家来,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也没有想到啊,这屋头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把好好的一个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家不象家,户不象户,家破人亡啊!”四爷吃力地抬起手来,揩了揩眼睛,“心想啊,我一直身体好,能够帮你们好好干几年。哪晓得啊,这一说跨就跨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帮不到你们不说,还成了累赘。我,没得用啊!”说着,四爷滴出几滴眼泪来。
    “额爹,你不要这样说。你放宽心,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
    “唉,我这病,我晓得,光怕时日无多了。”他说,“死了也好。我死了你们负担就小了。我早点去陪我的乖孙敬瑜,免得她一个人在那边孤单。还有我那不听话的儿啊,子林啦!……”
    “你看你,都说些啥子嘛,少说那些不吉利的!”四奶抢白他道。
    “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四爷喘着气说,“子林的事,你也跑了很多路,求了好多人,你也尽力了。天亡我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啊,你咋不长眼睛啊,你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啊!”说着说着,他已是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
    是啊,有谁看着自己儿子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却毫无办法而不痛彻心肺的?不光是四爷,四奶和秀青能不一样吗?他们三个人的内心痛楚,用什么语言都难以描述!好一个痛字了得!
    “唉!我汪文斌这辈子,也算是一条汉子,可是没想到落得如此田地!现在我只能把这个家的担子交给你了。”他看着秀青说,“有啥办法呢?只是苦了你了。这个家也只能靠你了。让你受苦,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我只有一句话,请你一定要把这个担子担起来,把崇礼抚养好,要让他读书,让他走正路,效法古老先贤。他今后要是有点出息,我和他爹在九泉之下,也就闭得到眼睛了。”
    “额爹你就不要这样子说了嘛,我会想办法把你医好的,”秀青含着眼泪说。
    “没得用。你的心我明白,你就不要去花那冤枉钱了。”四爷说,“我那太医侄儿,也是远近都有名的名医了,他都治不好,还有哪个能治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该如此,是逃不过的。”
    四奶在一旁,看着四爷,悄悄地抹着眼泪。
    “额爹你不要说了,我都晓得。你放心养病,我就是累跨了架子,也会把这个家撑起,把一家人照顾好的。”说着,秀青也哭泣起来。
    “你额妈年纪也大了,体子还算好,她大的事情帮不了你,屋头的小事还是能够帮你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子松那娃娃,我有点担心。”
    “你担心他啥子?”秀青问。
    “你没看出来?那娃娃总是有点鬼鬼祟祟的。往天他两口子来,你没发现你弟妹那脸色?我担心他有啥子事。”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是不晓得到底是咋的。”
    “对他,我只有一点点要求,如果他将来活不起走了,来求到你,你只要象打发叫花子那样,丢一碗饭给他吃就行了。别的你也不好说,不好管。”
    “额爹你放心,再咋说我们也是亲兄弟,只要我有饭吃,就不会让他饿的。”
    “唉……”
    “额爹还有啥要交待的?”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子玉。我一想到她,就有点恍忽,有点空,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心头不踏实。秀青啊,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有啥事情,多照看她一点,我在下面也就放心了。”
    “额爹你放心,我一直都把她当亲妹妹的。”
    林秀青心里很难受。她无力又无奈地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她深深地感觉到,身边的这些亲人,正在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她想抓住他们,把他们留下,不让他们走,可是她不晓得咋个伸手,朝哪里抓。她很孤独,就象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摸不到方向,看不见路。想想以后的日子,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刚进汪家的时候,她是充满着想象的。那时候,额爹额妈体子好,男人有出息也能干活,娃娃长得乖,逗人爱,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顺心顺意的。她盼望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红红火火地过他们的日子。他们确实也开开心心地过了好一阵子。
    然而,莺儿的死,四爷的病,子林被打入死牢,这一切的一切,就象闷雷,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在她的头上,打得她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东西!
    现在,四爷那个样子,光怕也只等得时间了。
    她心里害怕极了。她感觉这若大一个黑咕隆咚的世界里就她一个人,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以后,以后咋办?光在哪里?亮在哪里?路在哪里?
    “我不能跨了!”她对自己说。她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不能,一定不能!必须坚持下去,必须撑下去!为了她唯一的儿子,为了这个家唯一的香火,唯一的根,就算拼上老命,也要撑下去!
    天快黑的时候,子玉惊惊张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周放,周放被抓走了!”
    “哪个抓他的?为啥子?”秀青一听,脑壳头就如滚过一个炸雷,懵了!她摇了两摇,要不是扶住了桌子,她就已经倒下去了。这倒底是咋的?倒霉的事为啥一个接着一个找到他们头上来?这边还没搁平,那边又来事了!她问自己:“林秀青,你到底还撑得下去撑不下去?”
    四爷坐在椅子上,盯着子玉,眼睛里放着惊恐的光。四奶张开嘴呆呆地看着子玉,一脸的迷蒙。
    “他今天去赶场没回来,”子玉一边哭一边说,“听人说被抓了壮丁,五花大绑拖走了!”
    沉默。大家似乎都不晓得该说啥子。
    “唉!屋漏偏遭连夜雨呀!”过了一会儿,四爷叹了一声,随即咳得气都提不上来,直到一股鲜红的血从口中喷射出来,才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色铁青,满是鲜血的嘴里,吐出几口大气,紧接着“哇”了一声,不动了。
    子玉和秀青见状,冲到跟前不停地叫喊,可四爷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额爹呀,你睁开眼睛呀,你嫑吓我们啊,我们再也经不起吓了啊,”四奶一边摇着四爷一边带着哭腔叫着,“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们咋办呀!……”
    秀青叫子玉把崇礼看好,她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太医大哥背着药箱进来了。他打开药箱,取出一根银针,直直的刺进四爷的鼻子下面,捻了几捻,取出一根扎进头顶,再取出两根刺进四爷的指尖。
    四爷“啊”了一声,缓过气来。四奶,秀青,子玉三个人才松了一口大气。
    太医大哥又在四爷头上,手上,脚上扎下好几根针,边扎边捻,看着四爷脸色转回,他才把针抽出来。“四叔,好点没有?”
    “啊,好多了,多谢啊。”四爷有气无力地说。
    “四叔你说哪去了。”说着,他从药箱里取出几颗药丸递给四奶,“这有几颗药,四婶你倒点开水,给四叔吃下,精神会好些。还有,你们不能让四叔受刺激,要让他静养。”说完,他挎着药箱出门去了。
    秀青给他钱,他不要,他说就当是做侄儿的孝敬他老人家吧。
    四奶她们听了这话,心里越发的沉重起来。
    过了几天,老磨坊,以及老磨坊后面的院子里,都挂上了白色的挽帐。大铜小器铿哩锵啷,念经的叽哩咕噜,转福的哇哩哇啦,唱祭文的爹呀妈呀,和着众人的嘈杂的喧闹,从天井里飞出来,在黄沙坝的天空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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