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

22 汪宁氏出事了


吃了午饭,林秀青把全家所有的钱揣进半兜子里挺着个肚子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她又转了回来,把那把砍刀别在腰里,出了龙门,朝陈家营去了。
    那天她去找妹弟高丙清,叫他想办法把汪崇礼掉机柄的事帮忙搁平。高丙清倒是免强答应了。就在她心情略为轻松地离开乡团防队要回老磨坊的时候,高丙清说话了:“嫂嫂,这二年的事情你也是晓得的,要求人办事,空口白话肯定是不行的。”
    “哪你看嘛,该咋办就咋办,只要能把你侄儿的事搁平就行。”林秀青想,请人吃个饭,送两瓶酒啥的,能花得了多少钱呢?就算花再多的钱,只要保我儿子没得事就值得!
    过了两天,她又去陈家营,问高丙清事情做得咋样了。林秀青说,崇礼没回家,他老丈母,也就是四奶在屋头愁得不得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都在问,咋的嘛,咋还没有回来哦。她人都瘦了一圈了,看着心里边怪不是滋味的。
    高丙清说,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也花了些钱,估计等两天崇礼就会回家去了。
    “花了多少钱?我给你。”说着,林秀青就要从包里去掏钱。
    “花多少钱我也不太清楚,记在那里的,说明了的,这些钱你去给。”
    “哦……记在哪里的?”
    “茂源酒家。”
    “哦……”这个馆子林秀青晓得,就在陈家营船形街的中间。那是陈家营的舵把子王银山开的,去那里吃饭的都是些有脸面的人。听说,除了饭馆,还有大烟,生意好得很。只是,她从来没有进去过,嫑说吃饭,就是进去看一眼也都没有。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去的地方,她也没有闲钱拿到那样地方去丢。“哪,我去给嘛,”她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难为与无奈。
    “嗯,等两天,崇礼就可以回去了,”高丙清看着林秀青,笑了笑,“嫂嫂你放心,有我在,崇礼不会受苦的。”
    从团防队出来,林秀青弯弯都没转,直端端就去了“茂源酒家”。
    掌柜见林秀青来了,非常高兴。他满脸堆笑地请林秀青坐下,跟她倒了一碗茶,然后拿出帐本,一一算来。
    “一共是三十六块袁大头,”算完以后,掌柜把帐本递到林秀青面前。
    “咋那么多?”林秀青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她太震惊了,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的妹弟,高丙清,带着一些什么人,到这么高级的地方,吃了那么多的钱——他把我当成啥子喽?!
    “这还是打了折的哦,你想嘛,高家两弟兄的面子,都要给的嘛。”
    “你跟我说,他们好多人来吃啊?”
    “你看嘛,帐本上都记起的,差不多一天一次,来了就照好的点。老实说,我都觉得有点过了。”
    “都是哪些人?”
    “高家两弟兄嘛,还有一个是他们老表,你们家那汪子良也在……”
    “他?”
    “我听高丙清对他说,反正有人给钱,叫他放开吃,放开喝……”
    “妈那个X,看我咋收拾你!”
    但是,她没得办法。她之前对人家说过,让人家看着办,该咋办就咋办。话说在那儿了,现在还能说啥子?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的“妹弟”高丙清,不但没有帮忙,反而拿着自己的血汗钱,当成废纸一样,随意挥洒!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汪子良竟然也跟他们伙起来祸害她,祸害这个家!
    她铁青着脸,万般无奈地伸出手去掏钱。可手刚伸进口袋,就停住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脸上显出许多的难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红着脸对掌柜说,我今天钱没带够,过两天给你送来行不?
    “还有,”掌柜说。
    “还有啥?”
    “还有他们吃烟的钱。”
    “吃烟的钱?”林秀青眼睛圆睁,定定地看着掌柜,嘴巴张得大大的,好久都没有合上来。
    “啊,你看,他们签的字,”掌柜把记帐的本子凑到林秀青面前。
    林秀青看了一下,字是高丙清签的。她一下子傻眼了。“这高丙清……到底要干啥啊?……”
    她怀着一腔怒气,神情麻木地朝门口走去。
    “嗨!你要赶快哦。他们说了,等你把钱交清了,就放你们汪崇礼回去!”她跨出门口的时候,掌柜在她背后提醒道。她站着了,可是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她还能说啥子呢?
    哎,咋这么命苦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抬起左手,蒙着嘴巴,狠命地往回跑去。
    林秀青进了龙门,看见四奶坐在檐廊上,一脸的不高兴。问她咋的,她没说话,只是朝林秀青的房间呶了呶嘴。
    林秀青心中疑惑,便朝自己房间走去。她推开房门,只见汪子良侧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点着一盏灯,他手里捏着一杆烟枪,正在那里吞云吐雾。
    一股怒火从林秀青的心底下冲了上来。她冲到床前,指着汪子良,“你……你……你咋吃上了这个?啊?!”
    “咋?这个咋就不能吃?高丙清今天送了我一套烟具,我回来就试试,还真行。要不,你也来一口?”说着他把那烟枪递到林秀青面前。
    林秀青一拂手,汪子良手里的烟枪掉在了地上,摔得好一声叭哒。
    “你!”汪子良一下子从床上跳到地下,抓起摔在地上的烟枪,翻去覆来地看,“你晓得这管好多钱不?摔烂了咋办?”
    “你就不打盆水来照照,你是吃大烟的人不?”
    “人家那些人能吃,我咋就不能吃?他们是人,我就不是人?我是缺了脚还是少了手?”
    “咋子?在外头混几天,还长脾气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天天都和高丙清他们去吃馆子?”
    “啊,去过啊,咋的,这个你也管?”
    “你说管不管?汪子良,我告诉你,老子算是把你□□的看清了!你妈那X,你各人滚,跟老子滚!从今以后你要是敢跨老子的门坎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滚!”
    “咋?你敢骂我?你叫我滚?你龟儿子婆娘睁起眼睛看哈,哪个屋头的婆娘象你?母老虎一样!老子们再孬也是男人……”
    “你是男人?你打盆水来照哈,你是男人?!滚,你跟老子滚出去!”
    “哎呀,你们有啥话好好说嘛,闹啥子嘛。你秀青也是,说两句就叫人滚,滚啥子滚?”四奶见他们吵得凶,挪到他们门口,想劝劝他们。
    “滚啥子?你问问他,他到底干了啥事,他把我们当人没有?把这个家当家没有?把崇礼当儿子没有?他还是不是这个家屋头的人?”
    “你说清楚嘛,到底咋的?”
    “妈,你说,有没得那家的男人会伙起外边的人来祸害自己的老婆儿子,祸害家的?没得吧?可他,汪子良,就是!这样子的人,老子杀他的心都有!叫他滚算轻的了!”
    “哎,你说话说清楚哈,哪个伙起外头的人来祸害你?”
    “咋?不敢承认?”
    “哎,秀青啊,到底咋回事啊?”四奶吃惊地问道。
    “妈,他和高丙清他们天天都去馆子头吃酒吃肉,烧大烟,帐全都记在我头上。这才几天?就跟我记了五六十块银元的帐在那里,叫我交清了钱才放崇礼。你说,这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吗?”
    “啊?这高丙清……汪子良,你……”四奶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不是……”汪子良也怔住了,他愣了一会,急忙说,高丙清和曾五每天都叫他一起去吃饭喝酒还抽大烟,他只晓得是高丙清记帐,是哪个招待他真的不晓得。他问过,可他们都不说。
    “真的?”林秀青问。
    “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汪子良赌咒发誓。
    “屁话少说!把你包包头的钱跟我交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林秀青说,“你好歹也是后老汉,崇礼关在乡公署,你就象没得事一样,你跟我说,是不是他们挽起圈圈整我?”
    “天地良心,我敢对天发誓,我根本就不晓得!”
    “少说废话,把钱都交出来!老娘要拿去救我儿子!要是我晓得你跟他们有勾扯,老子就送你去见阎王!”
    汪子良心头虚了,他不晓得林秀青是不是听到了啥子。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好乖乖地把他通过种种方式弄来的钱都拿了出来交给了林秀青。
    “就这点?”林秀青问。
    “全部都在这。”
    “要是我……”
    “不敢,真的不敢……”
    “这个东西我先捡到,”林秀青端起盘子说,“大烟你不准吃了。你跟人家比不得。你看我们现在好恼火嘛。要是有了钱,吃两口也没得啥子,可是现在不行。”说罢,她把烟具关进柜子里,锁了起来。
    “还有,我都这样子了。以后供娃娃,还需要多得很的钱。以后你的钱,不管你咋来的,必须交出来,凑起供你的娃娃。我跟你说,这次的感觉跟生崇英的时候不大一样。”
    林秀青把家里所有的现钱收拢来,把家里能够抽出来买的猪鸡鸭等凡是能卖钱的都卖了,就连她最喜欢的梅花银簪也拿去当了,也还不够。她想去想来,只好去求保长大爷借。把钱凑够,她便心急火燎地朝陈家营跑去。
    汪宁氏说要一起去,她没同意,叫她在屋头看碾子照顾奶奶。
    让林秀青没有想到的是,她把馆子里的钱交清了,团防队里却还有一笔,说是汪崇礼的饭食钱和床铺钱。
    她要求见见汪崇礼,团防队居然很爽快地同意了。她看到汪崇礼,一下子就扑上去,幺儿心肝地又哭又叫,又抱又搂。
    汪崇礼叫了一声妈就只说了一句话:“妈,我饿”。林秀青明显地看出,汪崇礼瘦了。她跟汪崇礼说,还差点钱,她马上去石子山外公家去借,明天天一亮就回来,把钱交清就领他回去。汪崇礼说,别理他们,他们是诈我们的。跟我送饭的那小哥说,他就记得清清楚楚,那把枪,给我的时候就没得机柄。
    她说,事到如今,有啥法呢?还是先把你救出来再说吧。再说了,那小哥敢当面说发的枪就没机柄吗?人在屋檐下,那敢不低头哦。不过,你吃的这些亏,你得记在心里头,以后做啥子事,都要小心又小心才是。崇礼说,知道,会记住的。我还听说,就是高丙清害死了我的额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林秀青立即蒙着他的嘴,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到了就坏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汪崇礼说,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林秀青说,隔墙有耳。
    看到汪崇礼没什么事,她心里宽了许多。从团防队出来,她便一路奔石子山去。
    第二天早上,林秀青把汪崇礼的饭食钱,床铺钱一一结清,带着汪崇礼出了团防队。林秀青叫汪崇礼去王待招的店里剃了头,她去肉店买了两斤肉。两娘母高高兴兴地出了陈家营,一路上有说有笑地过了汤店子,小湾子,关子门,高坎头,歇气时分,回到了老磨坊。
    他们娘俩一进门,就看见本家几个老辈子同四奶一起坐在檐廊上。四奶一把又一把地抹着眼泪。见他们回来,眼睛都齐刷刷向他们看过来,脸色十分的沉重。
    林秀青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跟前,抓着四奶的膀子,问道:“额妈,咋的,又出啥子事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四奶边说边拿眼睛看着崇礼的房间。
    “咋啦?”林秀青一边问一边朝崇礼的房间跑去。
    她媳妇汪宁氏坐在床边上,亲家和亲家母坐在两边,一人抓着她媳妇一只手。亲家亲家母愤怒当中夹杂着悲切,也是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媳妇小声地哭泣着,不时地抽气。一看到他们进来,哭声便大了起来,伤心凄惨得让人寒栗。
    崇礼见状跑上前去,一把抱着他老婆,啥事嘛,咋的嘛,又问,又哄,又哐。他老婆呢,窜进崇礼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林秀青上前两步,跟亲家亲家母打了招呼,问她媳妇道,出啥子事了?咋亲家亲家母都来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你哭啥子嘛?林秀青发现她媳妇头发蓬乱,袖子撕了个口,那手上的玉石圈子也不见了。那圈子呢?她想,那圈子是四奶传给她的,她又传给媳妇的,是汪家的传家宝物了。咋没看见呢?
    三个老相互看了一眼,退出房间来,在檐廊是坐下来。
    “到底咋了?”林秀青看着四奶问。
    四奶一边哭泣着,一边讲述了事情的缘委。昨天晚上,就媳妇和四奶两个女人在家,汪子良没有回来。吃了晚饭都要准备关门睡觉了,外面突然有人叫碾米。听上去只晓得是个男人的声音,但听不出是哪个人。四奶说,太迟了,明天天亮再来吧。那人说,就是因为明天早晨没米煮饭,事情又多,才这个时候来碾米的,叫她们无论如何,都要帮忙碾出来。
    孙媳妇说,她去。她点着灯出去了,四奶坐在灶房里等着。过了半个时辰,四奶听到一阵微微的响动,借着灯光,她看见孙媳妇拖着缓慢的步子从门外进来。她赶紧端着灯一摇一摆地过去,一看不打紧,她惊呆了。只见她孙媳妇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脸上身上满是灰尘,手上的圈子也不见了。
    她哆嗦起来,颤巍巍地问,这是哪个遭天杀的?问了半天,孙媳妇才说,蒙着脑壳的,先抢了圈子,后来又……她感觉事情很严重,脱口就喊道,快来人啊,棒客抢人了。本家几个老的小的一听到喊声都赶了过来,女的扶着四奶和孙媳妇,男的拿起棒棒就追。追了半夜,连影子也没看见一个,也就留下女的作伴,男的回家去了。
    本家几个婶婶说,秀青和崇礼都回来了,她们在这的时间也很长了,说是想回去睡睡觉,走了。
    亲家和亲家母也说,你们回来了,就没事了,要回去看看猪牛,也都走了。
    林秀青心里突然一怔,她猛地站起身来,冲进她的房间,拿眼睛一扫,她的柜子被撬开了。她拉开柜子门一看,里面的烟具已不知去向。刹那间,她浑身都冒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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