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崇礼最终成为大兴场石子山林碗厂他外爷林老头家的人了。
他的名字改成了林静元,从此过起了独立自主的日子。在感受敞亮的人生,呼吸清新宜人空气的同时,也开始默默地规划起他以及外爷外婆未来的生活。
林秀青总是有些不放心。虽然汪崇礼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了,但在她的心里,依然是个娃娃。现在,他一个大男人加两个老人,生活过得也不晓得咋样。更让她担心的,还是她不愿说出来的事。
这天,她早早地起床,把早饭做好,让四奶和两个娃娃吃了,背起崇义便要出门,她要去看看石子山下那一家老小。
崇英哭着喊着要跟着去找她的哥哥。林秀青拗不过,只好带着她一起去。好在崇英十来岁了,可以自己走路。
一路上,林秀青都在想:不晓得他们是个啥样子哦,汪崇礼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还要照顾两个老人,那屋头光怕邋遢得不得了喽……
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着急,两只脚就自然地加快起来。崇英赶不上,林秀青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等她一等,然后再训她几句,说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你再跑不赢我就不等你了。话是这么说,她又咋能不等等她呢?还好,歇气时分,她们娘三便到了石子山,远远地看到了老林头家后面的枞树林和林下半遮半掩的房子。
过了枞树林,林秀青眼睛一亮:房子翻盖过了,原先那凌乱的瓦片,以及瓦片上厚厚的竹叶松叶不见了。房顶上,不仅现出许多的新色,而且房脊、瓦背,都变得挺直鲜亮。
她低头看了看檐坎和檐沟,杂草铲了,淤泥掏了,檐坎上的柴禾堆放得整整齐齐。“这娃娃,有些事做得比我还巴适呢”,林秀青脸上又增添了不少的笑意。
她转到院子前面,那几棵老柏树依旧挺立。坎上没有了杂草,水塘就显得大了,水面也宽了。门前坑坑洼洼的路面,也填得平平展展。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院门,虽然还是那样陈旧,但在红红的金字对联映衬下,已是另一番情景:
“五野绿云笼稼穑,一庭红叶掩衡茅”。
她虽然看不太懂,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崇礼喜欢的诗句,只有她才最清楚崇礼的为人和想法了。
她推开门跨进院子里,眼前一亮:厅坝扫得干干净净,檐廊上整整齐齐,柱头上,门窗上,到处都贴着红纸金字的对联。堂屋里贴上了林氏家神。她细细地看了看堂屋门上的那一副:“温然而恭慨然而义,忠以自勖清以自修”
“外爷!”崇英大声叫道。林秀青扭头看去,她额爹林老汉背了一背红苕藤从外面进来了。秀青赶快迎上去,叫了一声“额爹”,扶着背篼,帮他把背篼放了下来。
“你们来了?”他额爹一边问道一边转过身去,抱了抱崇英,又转过来看了看崇义,“哎,我这两个外孙都这么大了!”
“额妈呢?”秀青问。
“我出去的时候,她在睡……”
秀青把崇义从背上放下来,抱着崇义一边叫着额妈,一边就朝房间里面奔去。刚到门口,她额妈扶着门框出来了。她赶紧把崇义放在地上,扶着她额妈,把她扶到灶前的圈椅上坐下来。
“听见你们说话,我就起来了,”她额妈说。
林秀青看见她额爹额妈气色不错,身体也比以前硬朗了,心中很是高兴。“崇礼呢?”她问道。
“在挖地,我去叫他回来。”
“你不去叫,我去,顺便看看他活路做得咋样,”林秀青说。
她叫崇英在家陪外婆,抱着崇义便出了院门,转向左边,她们家的田地都在左边的一冲一包上。
她老远就看见汪崇礼在山包上用力地挖地的身影。崇礼穿着一件白布汗衫,一条蓝布裤子,脚上一双草鞋。东洋头有些凌乱。已经挖出好大一片地来了。
林秀青看了看那地坎,杂树杂草已经砍尽;看了看挖出的地,到边,粗细一匀,平整。林秀青知道,她的儿子汪崇礼,不,这时该叫林静元了,不管做啥,都是中规中矩,做到最好。不会让你去复火,更不会出现反工的事情。
“看来我的担心真的是多余的呢,”她笑了笑。
“额妈,你咋来了?”林静元揩汗时突然发现她妈来了,高兴地叫了起来。
“来看看你啊。你龟儿子自己当家作主了,就不回去看老娘了,我就来看你啊,”林秀青笑着说。
“哎呀额妈,儿子咋会嘛。这些天,我想好好把这些都收拾一下,等收拾巴适了,就回去看你,看我奶奶的嘛。”
“呵呵,老娘给你开个玩笑,没有怪你哈。”
“就算你没那样想,我是那样想的啊。真的,等我把这些都弄规矩了,就回去做我们屋头的。”
“你这些挖出来想种啥?”
“主要种小麦种油菜,另外我还想种些青菜啊,白菜啊,包菜啊,羊角菜啊,凡是能种的,我都想种些,也不能只靠小麦油菜,芋头青菜大半年嘛。明年开春,我还想种黄瓜。那东西长得快,产量高,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想法倒是好,就不晓得这个土巴行不行哦。”
“我想试试。”
林静元一边陪林秀青说着话,一边收拾好工具往回走。
“今年的梨卖到钱没有?”回到厅坝里,林秀青看了看那棵梨树,问道。
“还可以,卖的钱,我们每人都做了一件衣裳的。”
“明年开春,你回去挖一窝土耳瓜来,栽在你这院子里。你看,这院子这么宽,等苗苗长起来后,搭起架子,那一定长得好。只要栽起了,以后它就年年都有。管好了,卖点油盐钱是没得问题的嘛。”
“好,额妈说得太对了,这个我还真没想到。”
林老汉杀了一只鸡,正坐在檐坎上清洗。汪崇英蹲在旁边看。他外婆坐在灶前烧火。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她也就放心了。崇礼来照顾他们,看来是对的。两个老人有靠了,崇礼也能有一片自己的天地。看来,他是能够撑起这个家的。如果再有个媳妇,那他这个家就更巴适,她林秀青也就更满意了。
“崇礼今年好多岁了?”她问。
“我今年二十四岁,额妈你咋,忘了?”
“呵呵,随便问问,我还能不晓得啊?”
“额妈,你先坐一哈,我去挖两蔸芋头回来烧鸡,”林静元对秀青说。
“好嘛,你忙你的。”
林静元提了个箢篼扛了把锄头出去了。
“秀青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她额爹看静元出了门,小声叫了一句。林秀青抱着崇义挪过去,挨着她额爹坐下,“啥事?”
“你刚才问静元好多岁了,我晓得你是啥意思。我和你额妈也在商量,这静元的婚事也该考虑了。当初我跟你说过,这事情我不会忘记的。当然,谈媳妇这样的大事,还得有你这个当妈的同意才行啊。”
“你是说,有了?”
“静元过来也半年多了。你嫑说,他还真让人喜欢呢。你看这屋头,都是他收拾的。你再看这里里外外,田头地头,远比我们这很多人都弄得好。我这走出去,脸上都很有光呢。”
“到底有还是没得嘛?”
“说的人倒是有几个,但你晓得的,他是二婚,人家好多还是有想法的。再说了,说的那些人当中,我看得上眼的真的还少。只有这下面戴家那个,虽然说年龄大了点,以前有点选,好象是选翻山了,但是人家还是个青头姑娘。旁边人在提,我不敢回人的话。我和你妈都觉得,如果能成,倒也是件好事。”
“要不,明天我去赶个大兴场。”林秀青想了很久,说道。
“你要亲自去找他们?”
“他们屋头的人我都认得,要是能遇到,当面说说还是可以。”
“也是哈。”
“哎,额爹,崇礼来这差不多大半年了,没惹啥事嘛?”
“他这个人,能惹啥事?”
听她额爹这么说,心情也便轻松起来。
林静元挖了一大箢篼芋头回来了。他弄了个竹片,把芋头的粗皮刮去,洗净。拴起围腰帕就噼噼噗噗宰起鸡肉来。
吃过午饭,林秀青对林静元说,该忙啥忙啥,不必管她,她要随便转转看看。林静元说,这儿就这么宽点点,黄泥巴过去黄泥巴过来,有啥看头。林秀青说,她也难得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以前一起长大的那些人,也难得见一次面。难得这次不忙,有点时间,她想到处去走走,看看他们都变成啥样了。
崇礼怔怔地看着她,满脸的疑惑。在他的记忆中,他额妈林秀青,从来也没有这么闲情过,也很少在这里过夜。她今天是咋的了?疑惑归疑惑,但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林秀青背着崇义出去了。林静元也扛着锄头挖他的地。
晚上,林秀青很晚才回来。两个老人和崇英都已经睡了,林静元还坐在灶前等着她。
“额妈你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想去接你又不晓得你在哪里,好着急嘛!”看到林秀青回来,林静元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哪里去了,办大事去了!”林秀青笑了笑,一脸的兴奋劲。
“这会儿有啥子大事?”林静元想,心里更加疑狐了。
“我出门转着转着就转到我老表那里去了,表嫂高矮拉我到他们屋头去耍,说是好久都没有看见了,非常的亲热。晚上高矮要留我吃了夜饭才走。”
“哦,”林静元道,“就那个袁表叔吗?”
“啊,就是他们。”其实林秀青没有对林静元说实话。她在吃中午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趁来这里的机会,把崇礼的婚事好好说一说。她想,既然两个老人都觉得那个戴清荣的女儿还可以,她也想看看,要是行,立马找人去说。说不成那是没缘份,要是说成了,她心中的那个大事情也就可以放下了。
她装作随便转转的样子,转到戴清荣旁边。那戴清荣正好在门外的地里干活,看到她去了,细细地看了半天,叫了一声林秀青,两个小时候的伙伴感觉到特别的亲切,把她请到屋头坐下来,端来开水,边喝边聊。戴清荣的老婆还叫他老四爬上梨树,摘了几个,洗了洗,摆在他们面前,说这梨留在树上好久了,直叫请吃。
“我听说你的老大很能干呢,到这边来这么久了,我还没有看到过呢,”戴清荣对林秀青说。
“说得上啥子能干哦,那都是人些夸的。”
“说实在哈,那个屋头有了他,那就啥子都有了。要是没得他,还真的恼火呢。”
“就是啊,妈老汉那么大年纪了,身边没得人,咋过呢?他来了,我也放心了嘛。”
“他还要回去不呢?”
“不回去了,你看他名字都改了的嘛。”林秀青看见灶房门边上靠着一个女娃娃,眼睛都盯着这边,在听他们谈话。看那年龄,也二十多岁了,人长得也还算周正。她想,这女娃娃是不是就是额爹说的那个?她装着毫不在意地问了一句: “这是你的幺女?”
“啊,老三,”他老婆接话说。
“有婆家了不呢?”
“哎,嫑说她的事,费话!”
“哦……”林秀青心中明白了。大家说了一阵,林秀青说要去袁老表那里坐坐。戴清荣说,也好,有空常来耍。大家客气一番,林秀青便去了她袁老表那里。
一阵噻喧之后,林秀青说明了来意。她的表嫂拍了拍身上的草,就到戴清荣那里去了。袁老表则抓了一只鸡杀了,开始做饭。
过了一个时辰,表嫂回来了。林秀青望着她,没有说话。
“咋样,他们咋说?”袁老表看到他老婆回来了,从灶房里出来火急火燎地问道。
“咋,你还杀人啊?”他老婆说。袁老表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握着切刀,切刀上还沾满了血,便哈哈大笑起来。所有的人也都笑了。
“他们都没意见,还答应明天见个面。”
这一顿夜饭,林秀青吃得很开心。她老表打着火把把她送到院门外才回去了。
“你见过旁边戴清荣家老三没有?”林秀青问林静元。
“就是他们说她选翻山那个女子?”
“啊。”
“好象见过,不过是老远老远看见的,后来听他们说她咋子咋子,才有点印象。”
“说跟你做老婆咋样?”
“额妈你开啥玩笑,那女子才好大点哦。”
“你嫑管,咋样?”
“那不是赖格宝吃天鹅肉么?”
“管他呢,只要吃得到就行!”说完,林秀青眯眯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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