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

32 林秀青带汪崇礼回黄沙坝


林秀青从林静元的话中听出来了,他也知道了有人要害他的事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个,为啥子要害他。她很想对林静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从黄沙坝到石子山来,就是为了躲避的。可是她想过去又想过来,觉得还是不对他说的好,免得又会生出啥子枝节来。她这辈子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些害怕了。
    那先生不是说,来到北方,就能躲过去吗?可是,汪崇礼远离了黄沙坝,远离了老磨坊,改名换姓躲到这几乎无人认识他的地方,咋还是躲不过去呢?这先生也是算得到命改不了运啊。看来要害他的人不把他弄死是不会罢休的啊!一想到这,她不由得背心一阵阵发凉。然而,到底是哪个人要害他们,为啥子要害他们,她一时也只是怀疑而已。
    不过,今天她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无论如何她的儿子林静元出来了,现在就在她的面前,活突突的,一个好好的大活人!
    媳妇戴文英把饭做好了,叫他们吃。
    林秀青看了她一眼,脸上露着笑。这个媳妇啊,咋说呢,过得了她林秀青法眼的,那都是百里挑一。林静元娶了戴文英,她不敢说一万个放心,一百个放心完完全全是没得问题的。
    大家刚坐到桌子上去,龙门里突然咣当一声,闯进两个人来。
    所有的人都闻声扭头望去,进来的是黎桂贞和她手里拉着的小女孩。她背着个大包,满脸是汗。
    “表妹来啦?快进来,你来得正合适,我们正要吃饭,”戴文英笑容满面地招呼黎桂贞道。
    黎桂贞看到林静元,愣了,站在厅坝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老表,你没死?不是说你死了嘛,你咋还没死?”
    “表妹你听哪个说我死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黎桂贞两腿一软,连人带包坐在地上,恍若昏过去了。
    林秀青没有说话,眼睛紧紧地盯着黎桂贞,如剑的目光,似乎是要刺穿她的心肺。林秀青越明白了,这黎桂贞是来接管家产的。她以为林静元已经死了,这家产自然就该她来接管。可问题是,她咋就晓得林静元会死,而且还晓得已经死了呢?
    “哎,表妹,你咋坐地下呢,来,先把包放下,坐桌子上来,我们马上就吃饭了。”戴文英走到厅坝里,想去扶扶黎桂贞。而黎桂贞却用肘拐子狠狠地顶了一下戴文英,恨恨地说道:
    “坐,咋不坐?一根板凳四根脚,有两根是我的!”说着,她一翻站起来,几步冲到檐廊上,一脚踢开戴文英的房门,把包放下,然后出来把她娃娃抱到桌子上坐下,舀起饭唏呼唏呼就吃起来。
    林静元和戴文英愣愣地看着黎桂贞把自己房间门踢开,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的大女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的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她饿。戴文英把饭跟她舀上,跟她夹了两块肉,她也就满心欢喜地埋头吃起饭来。
    林秀青抱着小孙女坐上桌子去,一口口地喂着小孙女,但她没有吃饭。她看着黎桂贞问道:“你今天是……”
    “你问他。”黎桂贞大口地吃着饭和肉,头也不抬地向她外爷呶呶嘴。
    “问他啥?”
    “问他这房子有没得我的份啊!”
    “你……”林秀青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这房子有没得我的份?!”黎桂贞看着她外爷,狠狠地说。
    林老头含着那长烟杆,叭叭地抽了好一阵,都没有说话。他那脸色,非常的难看。
    她额妈抬起松散无力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脯,遭孽啊,遭孽啊一声声地喊着,那声音小得,几乎都听不见了。
    戴文英从小长大,到嫁进这个家,还从来没见过林老头这种表情。她感觉到,事情很严重。她坐在凳子上,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也不晓得说啥子好。
    过了好一会儿,林老头说,按理是有她一分。只是让静元回来,供养他们两个老,等他们死了,把他们送上山。其实他那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别看现在还象模象样的,那都是静元来了以后收拾的,还花了不少钱。
    “我也可以跟你们养老,跟你们送终,把你们送上山啊,你们为啥子就不干!”黎桂贞拿眼睛逼着林老头,“说!既然有我一份,为啥子不让我回来?!”
    “我说你这个娃娃咋不讲道理……”
    “你讲道理?你林秀青霸了黄沙坝还要霸这石子山,你讲的是啥道理?”
    “你说啥?你跟我说清楚,啥子叫霸了黄沙坝还要霸石子山?我霸了啥?霸了哪个的?”林秀青一听,心中喷火!她没想到黎桂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猛地站起来,把小孙女往凳子上一放,指着黎桂贞问道。
    “咋不是?你把老磨坊汪子松那一半霸占了还不够,外爷这方你还要一起霸占,你还要不要脸?!”
    “妈那个……”林秀青骂到嘴边,却突然停住了。她感觉到,黎桂贞今天是有备而来,看样子,是不会轻易罢手的。现在,她这个当二孃的也不是二孃了,黎桂贞已经想横,不得认黄了。骂她打她都没得用,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她不再说话,想看看她到底要干啥子,是哪个跟她说的林静元死了,是哪个怂恿她来接管这房子的。
    黎桂贞冲进戴文英的房间,骂骂咧咧地抱起一抱抱的东西往外面甩。戴文英看到黎桂贞耍起泼皮无赖,猛地一股怒气从脚板心里冲上来。她胀红着脸,从凳子上倏地站起来,冲到黎桂贞面前,伸出双手拦住她。黎桂贞正抱着一大抱东西,顺势向旁边一推,戴文英没有站稳,倒到旁边,恰巧把追过来的小女儿坐在身下。她小女儿一声惨叫,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出来,洒了一地。
    林静元一声惊呼,冲过去把女儿抱起来,林秀青也冲过去乖孙乖孙一声声地叫。叫了几声,那娃娃没有睁眼,也没有动。林秀青倏地站起来,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戴文英愤怒了!她一把抓着黎桂贞的头发,象疯了的母狮,撕扯着黎桂贞。那黎桂贞也不示弱,两个人从檐廊上撕打到厅坝头,再从厅坝头撕打到檐廊上,任随林老头子怎样的吼,拿竹条子怎样的打,也把她们拆不开。直到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林静元抱着他小女儿坐在那里,流着眼泪,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女儿,一声声地叫她睁开眼睛看看额爹。只有林老头子,手拿竹条站在那里,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句话;“造孽哦,造孽哦,我上辈子到底作了好多恶啊,天老爷要这样子惩罚我啊,造孽哦,造孽啊!”
    她额妈拄着棍子颤颤崴崴离开桌子,颤颤崴崴走进堂屋,颤颤崴崴点燃香……
    林静元的大女儿吓得哇哇大哭,躲到他身边来。他一把搂过来,说了声“别怕,有额爹呢”。
    突然,噗的一声象,院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似的嘎然而止。林静元看了一眼,黎桂贞和戴文英双双倒在厅坝里,黎桂贞在上戴文英在下,脚在厅坝里头在檐坎边。心里说,打啊,打噻。倒了?爬起来再打噻,不打个你死我活就不要停嘛。
    但当他看到檐坎边上有一股鲜红的东西往下流的时候,心头紧了,脱口叫道:“啊!快点!”他放下小女儿,一把拉开黎桂贞,扶着戴文英时,不仅感觉到戴文英的软绵,还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鲜红的东西是从戴文英后脑上涌出来的。他立马拿手去蒙,可是咋都蒙不住。那鲜红的血涌出戴文英的后脑,涌出他的指缝,在地上淌了一大滩。浓浓的腥味,笼罩了偌大的院子。
    林静元抱着戴文英,大声叫道:“文英,文英,你咋啦?你说话呀,咋的啊?你嫑吓我哈!”可是那戴文英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后脑上依然流着血,脸色越来越苍白。
    “快去找医生!”林静元老虎似的叫了一声。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戴文英,叫她睁眼,叫她说话,叫她挺住,医生马上就来了。可是,戴文英依然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不仅脸色越发的苍白,嘴唇也变得乌黑起来。
    黎桂贞心头虚了。她悄悄地溜进房间去,悄悄地把门关上,再抵上一根木棒,抱着肩膀靠着壁头蹲了下去。
    听到响动,周围的邻居亲友们纷纷跑来,一时间在厅坝里围了好些人。
    林秀青带着医生回来了。那医生摸了摸戴文英的手,看了看戴文英的眼睛,摇了摇头。再看看那小娃娃,又摇了摇头,走了。
    林静元抱着戴文英渐渐冷去的身体,坐在檐坎上。戴文英的血还在往外流,流过林静元的手臂,流过脚杆,滴在地下那一片鲜红的酽乎乎的圆饼上,特别的闪眼。
    林秀青怒不可遏。她抓起一把锄头,砸开房门,抓着吓得浑身发抖的黎桂贞就把她拉出来往厅坝头一掼:“跪下!”
    黎桂贞挣扎着不跪,林秀青再次喝道:“跪下!”
    “凭啥子跪她!我就不跪!”
    “凭啥子?你害死了三条人命,你不跪哪个跪?!跪下!”
    “是我害死了她?那是她自己撞死的!你们那个死女娃娃,也是她戴文英压死的!凭啥说是我害死的?”黎桂贞好象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越说越理直气壮起来,“二孃,我今天再叫你一声二孃,这些事情都是你造成的!”
    林秀青怒不可遏,冲上前去叭叭给了黎桂贞两个嘴巴,骂道:“老子叫你嘴嚼!老子叫你蛮不讲理!”
    “我嘴嚼?我蛮不讲理?你说,你当初把我说给周宏元,说得好好听哦,说他们又咋个咋个的对咋个咋个的好,嫁过去又是亲上加亲,硬是天底下再也没得那么好的事了。结果呢?那周宏元好吗?他要是好,为啥子会烧上大烟,把屋头的银钱粮米烧个精光?你没看他那个体子,变得来瘦里叭叽,风都吹得倒!他不烧大烟,我们会吵嘴闹架吗?我会休他吗?我不离他,会来跟你们争吗?”
    “他是咋烧上大烟的,老子还没问你呢!”林秀青听黎桂贞提到周宏元烧大烟的事,她也正好想知道,到底是咋烧上的,于是故意说道。
    “咋烧上的?你不晓得?那不是你们那一帮帮人关心的吗?”
    林秀青刚要张嘴,黎桂贞马上就道:“你等我说完。今天,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我也没得啥子好怕的了,说我嘴嚼也好,说我泼也好,说我蛮横也好,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是我二孃呢,你对我好吗?你帮我了吗?我看你就是完全不顾我的死活!还是人家说得对,你真的就不是一个好人!你就没想哈,我离了他周宏元,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我咋生活?我去哪里呀?我连个住的窝窝都没得!我还有个那么小的娃娃,你替我想过没有?我的‘二孃’?我妈那里我还回得去?你们都晓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我还好意思回去分他们的?要不是有人跟我说,他汪崇礼要抵命,我还不晓得到这来呢。就算汪崇礼没抵命,外爷外婆的房产我也应该分一份啊!他们的家产能够给他汪崇礼,咋就不能给我黎桂贞?为啥子你们就不为我想想?我不到这儿来争,我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们总不会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不让我们两娘母活嘛!……”说到激动处,黎桂贞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弄得林秀青一时也无言以对。
    “随便你咋个说,”黎桂贞说,“我都必须要一半的房子!我不得跟你们跪,更不得跟你们守灵磕头!我没得那么贱!我凭啥子?要是你们还要东说西说的,就嫑怪我对你不客气!”
    黎桂贞还要说下去,林秀青拿手摆了摆,“你不要再说了。”她走到林静元身边说:“幺儿,汪崇礼,走,回黄沙坝去!”语气是那么的坚定。
    林静元看了看林秀青,他也觉得在这儿已经没有意思了。他把戴文英平放在檐廊上,站起身来去找背架子,他要把戴文英背回黄沙坝去。
    “哪个把我娃整死了?我的娃呀!老汉儿我来跟你报仇啊!”随着一阵哭喊声,戴文英的额爹额妈,哥哥嫂嫂侄儿男女一大帮子人提着锄头棒棒冲了进来。
    林静元赶快上前拦着他们,噗的一声跪在他们面前说:“是她们抓扯的时候不小心倒下去撞的,不是有意的,人都死了,你们就是把黎桂贞打死,文英也活不过来。你们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说完,他跟老丈屋头的人磕了三个响头。戴文英娘家人虽然痛心疾首,但也很听林静元的招呼,忍住没有大闹。
    林秀青走到两个老人面前,含着眼泪跪下去,拉着两位老人的手泣不成声地说:“额爹,额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还是把崇礼带回黄沙坝去算了。这儿就让给黎桂贞吧。说到底,她也是你们的外孙女。她来了,你们两个老也有人照顾,我也放心。”话是这么说,其实林秀青是为汪崇礼难过。连她这个当妈的都觉得难受,汪崇礼作为一个大男人,又咋个能够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再说了,从今天的事中,她已经明白,林静元,不,是汪崇礼,必须在她的眼皮底下,才能保全,她也才能放心。
    “我晓得你们咋想的。你带他回去吧,等两天,我自己再想办法。”他额爹说完,看了看她额妈,她额妈点了一下头。
    林秀青把林静元叫过来。林静元泪流满面,跪下去跟外爷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外爷,婆婆……”他喊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林秀青背起她那已经死去的小孙女,手拉着大孙女就朝门外走。林静元背着戴文英跟在林秀青的后头。厅坝里的人们跟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在人们极为复杂的眼神里,他们跨出大门去了。身后传来戴文英父母的哀嚎。
    “出了这个门,”林静元想,“我就是汪崇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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