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

31 林秀青卖磨坊救子


林秀青摸着自己的半兜子,看着豆大的油灯,半天没有说话。她心里很着急。家里面所有的钱都在她的半兜子里,加起来也就三块银元。就这三块钱,也是她近来看碾子卖油糕一个子一个子攒起来的。这得感谢她额爹,把炸油糕的手艺传给了她!要不然,别说攒钱了,就是一家人的油盐酱醋也难以应付。
    尽管这样,她心中的主意却是铁定的:无论如何都要把林静元救出来!
    可是,在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呢?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回去一趟,明天中午以前一定赶来。不管咋样,明天都要把静元救出来!
    “你要回去?这都啥时候了,半夜三更你不怕?明天不行?”她额爹说。
    “我得回去想办法弄钱啊,”林秀青说。
    “额妈,今天我回去跟额爹借了两块,加上我们家有几块,还差二十多块。我再去想哈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再去求大老爷戴明暄,跟他借。”戴文英说,“不管咋样,明天都要把娃儿她爹救出来!”
    林秀青看着戴文英,戴文英也看着林秀青,眼睛里都放射着坚定的光。听了戴文英的话,林秀青心里有一种幸运感,也有一种信任感。她觉得,戴文英很多地方都有点象她,但她也没有因此轻松起来。她想,那么多钱可不是个小数。还是她林秀青自己想办法才最稳当。
    戴文英去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那里面看上去不少,但都是些方孔小钱,数出来也就四五块银元。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也还差得很远。戴文英说,“这几年,我们攒了几块钱。本来,他说,等攒够了,要把房子好好培修一下;以后娃娃长大了,还要送她读书的。哪想到……”
    “我这还有两块,你拿去,凑一个是一个。”林秀青的额妈撂开衣襟,搜了半天,搜出一个布包。捋了好几层,才露出两块银元来。
    “额奶,你那钱你就好好放好。”文英不要她额奶的钱。文英知道,她额奶那钱是干啥用的,已经凑了好久了,那钱不能要。
    “咋?我这就不是钱啊?我还没死的嘛!再说了,就算我死了,那钱不也得你们出?”她额奶生气了。
    “你就先拿着嘛,万一有个急用呢。”林老头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对文英说。
    “要不你就先拿着,以后再说,”林秀青看着文英很为难的样子,对文英说。
    戴文英把钱凑在一起,又数了一遍,才十来块。
    林秀青说,后半夜有点月亮,叫戴文英陪她一路,马上就走,天不亮就到家了。天亮她就去找钱,顺利的话,中午就能赶回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说啥呢?眼下也只有看林秀青想办法了。
    “那你们小心点。”最后还是林老头拍了板。
    “我去看看我的乖孙女,”林秀青站起来说。
    林秀青的乖孙女大的三岁多,小的也一岁多了。这时候都在文英的床上睡得正香呢。林秀青跟着文英来到床前,细细地看着乖孙女,“嗯,又长了一截。”她转过身来问文英道:“听说你又有了?”文英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林秀青自言自语地说:“要是生个乖孙儿,那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林秀青就带着戴文英去了保长张子贤大爷家。
    听林秀青说明来意,张子贤沉默了许久,才对林秀青说,我们两家也是世交,汪四爷在时,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子林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很难过。崇礼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聪明,能干,文才也好。我们都非常喜欢和爱惜这样的人才。崇礼出了这样的事,没有不帮的道理。但是说到借钱,那最好还是弄个手续。
    这事林秀青早已想好,就拿老磨坊作抵押,向张子贤借三十块银元,想来他也会借。就算以后没得钱去还,他张子贤三十块银元买一座老磨坊也没有吃亏。
    张子贤显然也觉得公道,他写了个借据,让林秀青和戴文英按了手印。
    林秀青接过钱来,千恩万谢之后,拉着戴文英直接就朝大兴场乡公所去了。
    大兴场的乡公所在正街上,门外的街道不宽,铺着石板。她们进了门,过了两个天井,才找到乡长的房间,门是关着的。林秀青拍了拍门,里面有响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你就是乡长?我们是来交钱取人的,”林秀青说。
    “你拿着刀,想干啥?”乡长惊愕道。
    “你不要害怕,这刀我在屋头也是随身带着的。只要你不欺负我,我不会砍你的,你放心。”
    “啊,进来,”乡长说。
    她们进了乡长的房间,乡长很客气地请她们坐。林秀青把三十块大洋放在乡长的桌子上,说:“你们要的钱,都在这,你数一下。赶快把林静元跟我放出来!”
    “你就是戴文英吧?”乡长说,“这位是?”
    “啊,我是林静元的妈!”
    “快把林静元放出来啊!”戴文英催道。
    “好好,这就放。”乡长一边数钱一边说,“这件事呢,也就是你们,戴舵爷屋头的人。要是别人,没得这么便宜不说,林静元那小命一定是保不住的。就这样,我那些兄弟伙都还不干呢,要不是我压着,他们早就把林静元撕成几肘了。就这样,我都还不晓得咋跟我那朋友交待呢……”
    “咋?人又不是他杀的,你跟你啥朋友交待?”林秀青一听,一股无名怒火升起来,脱口问了一句。她本想大发一通:“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可是她没有发出来,她忍住了。她晓得,要是不压住,那就不晓得要闹成个哈样子了。那样,不光救不出林静元,光怕性命都保不住了。这些官家的人,她太了解了。还是先等他把崇礼放出来再说吧。
    想到这里,她马上堆起笑来,点头哈腰千恩万谢,还把衣兜里揣来的一盒纸烟塞在乡长的手里。
    “你们这点点钱啊,”乡长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是给死者家属的,我们一分钱都不会沾。你们想想,一个人,从小长成大人,人家家里得花多少钱才能供养得大?再说了,死者也是有家有室有娃娃的人,这点钱,……哎,不说了,你们晓得就是了。老三!”
    “来啦!”
    “你去,把林静元带到这儿来!”
    不一会儿,那个叫老三的带着林静元来了。
    “儿啊!”林秀青看见林静元满身伤痕地走进来,心痛如刀割一般,眼泪充盈了眼眶,冲上去,拉着林静元转着圈圈地看,“你咋成这样子了?”
    戴文英看到林静元那样子,也低着头揩着眼睛。
    “林静元,算你运气好。请得动戴明暄戴舵爷。提醒你一句,有人要叫你死,戴舵爷他保得了你十五,保不了你初一。你好自为之,回去吧!”
    林静元没有说话。林秀青本来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可一听乡长那话,就火冲起来。她和戴文英一人拉着林静元一只手,头也不回地奔出乡公所来。
    “妈你咋来了?”出了乡公所大门,林静元才问。
    “我咋来了?我咋不来?你娃娃啊,几十岁了都还不让我省心!”
    “妈,对不起哈,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晓得就对。”
    林秀青带着他们在街上吃了一碗面,买了些香烛和纸钱,去了黄桷树下的庙子里。
    从庙里出来,戴文英割了二斤肉。
    “哈,好。好久没吃过肉煮黄瓜了!”林静元高兴起来。
    回到家里,一家人都非常高兴。他外婆拉着他,颤巍巍地一边上下左右全身都看遍,一边嘴里叨叨着,那些遭天杀的坏人啊,好狠心哪,把我乖孙打成这个样子啊,天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外爷话不多,但哪个都看得出来,他那心头,高兴着呢。
    他抱过小女儿,大女儿也跑过来,靠在他怀里。
    戴文英去地里摘回来几个大大的黄瓜,挽起袖子就做饭;林秀青拉了个凳子让林静元坐在旁边,问道:“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不是说你都回来了,咋又把你抓去了呢?”
    林静元说,我也不晓得那些团丁咋就说我是土匪棒客。后来旁边人说我削黄瓜的刀被团丁看到了。听说昨天晚上九尖山下面石鹅坝有几户人遭了棒客,他们队长带人去抓,抓住了两个,跑了几个。那几个团丁正在街上查找,看见我腰杆上有把小插子(匕首),就说我是昨天晚上跑掉的棒老二,高矮就要抓我。正好卢老三,也就是总舵把子卢联山的幺儿在那儿,看到那些人不讲理,就站出来说,他认得到我,我是天天都在这街上卖黄瓜的老实人,不是棒老二,不让他们抓我。结果他们就吵了起来,互不相让,越吵越凶。一个团丁,就是那个队长,毛了,把枪抽出来指着卢老三说你算哪把夜壶,关你啥子事!叫他滚开,不滚开就崩了他!卢老三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受不得半点恐吓的人,在大兴场哪里有人敢这样对他!他大骂一声看哪个崩了哪个!甩出枪来啪的一声,那队长就倒在地下,两脚一蹬,没气了。几个团丁见他们队长被人打死,一时间也愣了。等他们醒过来端枪时,卢老三大吼一声,说哪个敢动,老子今天就打死哪个!那几个人心头虚了,一转身就跑了。
    林静元说,看到打死了人,我的脑壳上就象被哪个狠狠地打了一棒,懵了,杵在那里,就象木头桩桩一样。那些围着看热闹的人,吓得飞山的跑,一下子街上就空了。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林静元,你还不快跑,还在那儿杵起等死啊!”我才一下子猛醒过来,抓起背篼一趟就跑了回来。
    “哎,妈,他们又咋把我放了呢?”
    “咋把你放了,这次多亏了文英啊,她去求她大老爷戴明暄帮忙,才保住你一条小命!”
    “哦,是晓得。我心想跑回来就没得事了,可天还没黑他们又追起来抓我。我说,凭啥抓我?我又没犯罪!他们说,犯罪没犯罪到乡公所就晓得了!我使劲奔,想奔脱。那几个团丁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又是枪头子杵,想跑都跑不脱。”
    林静元说,他们把我抓到乡公所以后,又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一边打还一边骂,卢联山我们惹不起,连你娃娃也惹不起?我们死了人,不可能就那样算了,总得找个出钱出气的地方。我才晓得,他们是找不到出气的地方,拿我来出气。虽然人不是我杀的,但事是从我这惹起来的,不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他们肯定是不会息手的。我想这回完了,这条小命保不住了。
    “哪,你吃过饭没?”文英在灶头上问道。
    “你想,他们会有饭给我吃不?他们打累了,就把我丢在一个黑屋子里面,把门一关一锁,就再也没得人顾问了。”
    林静元说,刚被关进去的时候,一点都看不见。我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窗子上有一点昏昏亮。我又饿又累,想找个地方坐下。看到地上有一砣好象是凳子又好象是墩墩的,我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唉,咋不对呢,粑的,既不象凳子也不是石头。我用手摸了一把,再摸一把,呀,那是个人。是哪个呢?咋坐到他身上都不动一动呢?我又摸摸那人的手,冰冷,还梆硬。
    我惊叫一声,脑壳嗡的一下,就象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全身上下都凉透了。我那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来了,马上就要跳出来。我倏地站起来,把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挤进墙壁里去。我挨着壁头心惊胆战地慢慢挪动,挪到离那死人最远的墙角里,还一个劲地向里挤。
    这是我凭生以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揪心撕肺的害怕。我想喊,但我晓得不会有人理我。要是他们还有一点点人心,就不会把我和死人关在一起了。幸好我是男子汉,胆子也不是特别小,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整个事情也就在我的脑海里象恶梦一样显现出来,一股怒气,把我内心的害怕挤得烟消云散。我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就那把匕首,也不是今天才带在身上的。至于别人遭了土匪棒客,与我又有啥子关系呢?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恨这些人,欺软怕硬,不敢惹卢联山,却拿我来出气,算啥子本事?!
    唉,这人啦,无权无势,只有遭人欺侮的份!在这世上要活起走,难哪!
    还好,第二天上午他们把那死人抬走了。其实到天亮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人就是卢老三打死的那个队长。我猜那卢老三也不一定真想打死他,因为打死人那不是一件小事情,他只是无意中打得当了。当然,那人是不是作恶太多,恰逢阎王爷要收他,命就只到那里了也说不定。
    最让人气愤的是,在把那死鬼抬走之前,他们鼓着我跟死鬼磕三个响头。我不干,几个人按着我的头一个一个地磕。还说,这次没要了我的命,下次就没得这么便宜了!
    乡公所煮饭的那老头还不错,中午悄悄端了一碗饭来,晚上,早上,也都悄悄跟我送饭。那老头说,他也姓戴,还叫我小心点,那队长本来是要弄死我的,不想自己反倒被弄死了。
    “哦……”林秀青心头一震,她明白了,是有人买通大兴场的乡长和团防队,要置林静元于死地!她怒从心起,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妈那个X!你□□的些,我们到底哪里犯着你了,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心里那样想,可又不想跟林静元说透,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会哦,你又没得罪过啥人,咋会呢?以后注意些,不要再让我们为你揪心揪肺了。”
    “我平时,妈你是晓得我这个人的,走个路都怕把蚂蚁子踩死了,哪还能去惹事生非的嘛。不过,现在想来,这件事的背后光怕还有我们不晓得的事情哦。到底是哪个要弄死我呢?为啥子?”
    “小心没大错。有些事情,你不惹它,它也会惹你。惹不起,还躲不起?”林秀青阴沉着脸,看着天井里那棵梨树,心情沉重,心境坏到了极点。
    “有些事情,只怕躲都躲不过哦。就象我这次,说不定也不是飞来横祸,”林静元若有所思地说。
    林秀青看着他,许久许久,眼睛没有眨,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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