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贺的超级阿嬷

第2章


 
  一瞬间,我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没有事先告诉你。可是万一说了,你一定不愿意。留在广岛,对你的教育不利,大家商量后,只有拜托阿嬷照顾你了。” 
  明白事态以后,就轮到我哭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说什么给姨妈送行,其实是母亲给我送行! 
  这一下,我终于知道盛装打扮和擦亮皮鞋的用意了。 
  这件事情终于变成我的一个心结,直到现在,就算是演得再怎么假惺惺的电视剧,只要看到母子离别的场面,我总是忍不住流泪。 
  讲到人生转折点时,人们常说:“那时候,某某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终于下定决心……”我每次听到时心里就想:我的人生,真的是被母亲从背后推了一把改变的……   
  二 从贫穷到贫穷(1)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火车每摇晃一次,我和母亲就离得更远一点。 
  我不停地哭。 
  喜佐子姨妈可能因欺骗了我而感到内疚,没有安慰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 
  和母亲分离,让我伤心。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了。 
  可是,人生这玩意儿,好像是一转变起来就没完没了。变化很快就来临了。 
  “这是哪里?” 
  在佐贺火车站下车时,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虽然还是黄昏时分,但镇上已经一片漆黑。广岛虽然变成了贫民窟,但毕竟是个都市,商店都开到很晚,夜路不觉得那么幽暗。正因为如此,小小的我才会想独自走到母亲的店里去。但是这里没有店铺的红灯笼,也没有来往的行人。车站前只有五六家相邻的餐馆。 
  我不知道这地方对我的教育有什么好,只想到,从明天起,要在这么个冷清的地方生活,先前的担忧加上恐惧,实在令人难受。 
  姨妈沿着河堤边的漆黑道路,快步向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不知要去往何处。大概走了四十分钟,年幼的我感觉那段时间似乎长得像没有尽头。 
  已是秋天,河滩上荒草丛生,让人感觉更加寂寥。我的心情,好像童话故事里那个不知要被卖到何方的小孩。 
  人在极限状态下,都会激发出动物的本能吗?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栋房子,就像特写镜头一般,猛然跃进我那满怀不安、无法镇静地打量四周的眼睛里。 
  与此同时,我的心中一阵恐慌。“不是吧?千万别是那栋房子啊!” 
  那是一栋坐落在河水和草丛之间,就像从古老传说中冒出来的、孤绝寂寥到极点的破茅屋。 
  而且,屋顶有一半的茅草已剥落了,钉着铁皮。 
  “昭广,就是这里。” 
  唉,姨妈偏偏停在那间茅屋前。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光是想象住在这间破茅屋里的外婆的模样,我就觉得害怕。因为,这简直就是山姥姥或其他怪物住的房子。 
  “妈,我们来了。” 
  姨妈用力拉开大门。出人意料,里面走出一位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的老太太。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儿扫兴。 
  姨妈站在我和老太太之间,对我说: 
  “昭广,这是外婆。” 
  然后满脸堆笑,对着一脸茫然的我加上一句: 
  “小时候见过的,还记得吗?” 
  姨妈是在努力使我适应,可是我那时那么小,怎可能记得? 
  “姨妈要回去喽……妈,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可能姨妈还是有些心虚,她没进屋,就匆匆离去了。 
  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婆,就这么突然陷于独处状态。 
  虽然我那时还小,却也期待着亲切的问候,比如:“来了真好,肚子饿不饿啊?”或是:“虽然会寂寞,但是要和阿嬷一起努力哦!” 
  可是,外婆第一句话却是:“跟我来!” 
  她大步跨出后门,走向旁边一间小屋。只有两个榻榻米大的小屋里面,有一个大炉灶。我还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婆就对我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要煮饭了,好好看着!” 
  说完,开始给炉灶生火。 
  我虽然听见了外婆说的话,但完全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我呆呆地看着外婆生火,她把稻草和木片扔进炉门里,调着火势。 
  过了一会儿,外婆说: 
  “来!你试试看。” 
  说着,把她刚才用来吹火的竹管递给我。我接过竹管,莫名其妙地“呼———呼———”吹着。 
  我的脑中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非得吹这个不可?我要自己煮饭,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外婆还在旁边啰唆个没完: 
  “那样太用劲儿了。” 
  “时间隔太久,火就熄啦!” 
  我照外婆指示,“呼———呼———”地吹着,专心致志地烧火。当我累了,吹出的气流弱了,火苗眼看着就要熄灭。我赶忙又拼命“呼———呼———”地吹。可是吹得太用劲,火花四溅,浓烟滚滚,把我呛个半死。 
  面对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年幼的我心里有些明白: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了。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 
  被浓烟一呛,加上悲伤,泪水泉涌而出———这就是八岁的我突然必须面对的现实。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外婆已经出去了。她说每天早上四点要起来出去工作。没时间帮我做早饭,因此我一来,就急着教我怎么煮饭。而且,她昨天还交给我一个重大的任务———要把刚煮好的白米饭供在佛像前。 
  外婆昨晚很郑重地在佛像前合掌念叨: 
  “从明天开始,就由昭广供饭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照外婆昨晚教我的,生火煮饭,但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煮出来的饭硬邦邦的,像是没煮熟,下面的米却已糊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硬邦邦的饭供上神龛,照外婆教我的,双掌合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一个人吃早饭。 
  我很想念母亲煮的香喷喷的白米饭,虽然昨天早上才吃过,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饭后无事可做,我走到屋外。昨天到来时漆黑寂寥的风景,在早晨看来却非常美。隔着门前四五米宽的马路那边,是一条河,河面约八米宽,水流清澈。河堤上芒草在秋风中摇摆。天空也比广岛的更蓝、更高,我出神地望着辽阔的天空,一只大鸟悠然飞过。我不禁喊道: 
  “妈,你看!看!” 
  母亲不在,我该知道的…… 
  我坐立不安,捡起脚边的石头,用力扔到河里。 
  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扔。 
  我站在河堤上,茫然地望着门前那条颇多行人来往的马路,没多久,就远远看到外婆回来的身影。 
  外婆的工作是清扫佐贺大学和佐大附属中学、小学的教职员室和厕所,快的话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外婆,样子有点奇怪。她每走一步,就发出“嘎啦嘎啦”、“嘎啦嘎啦”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她腰间好像绑着一根绳子,拖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一路走来。 
  “我回来啦。” 
  外婆还是弄出“嘎啦嘎啦”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招呼我一声,走进大门。我跟在后面进门,外婆正解下她腰上的绳子。 
  “阿嬷,那是什么?” 
  “磁铁。” 
  外婆看着绳子说。绳子一端绑着一块磁铁,上面粘着钉子和废铁。 
  “光是走路什么事也不做,多可惜,绑着磁铁走,你看,可以赚到一点外快的。” 
  “赚到?” 
  “这些废铁拿去卖,可以卖不少钱哩!不捡起掉在路上的东西,要遭老天惩罚的。” 
  外婆说着,取下磁铁上的钉子和铁屑,丢进桶里。桶里已经收集了不少战利品。 
  外婆出门时,好像一定会在腰间绑着绳子。 
  我简直看呆了。 
  外婆真是能干,尽管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惊讶的事。 
  外婆把钉子铁屑都丢进桶子后,又大步走到河边。 
  我跟在后面,奇怪外婆为什么看着河水微笑。 
  “昭广,帮我一下。” 
  她回头叫我之后,转身从河里捞起木片和树枝。河面架着一根木棒,拦住一些上游漂下来的木片和树枝。之前我到河边张望时,还在好奇那根木棒为何横在河里,哪里想得到是外婆用来拦截漂流物的法宝! 
  外婆把木棒拦下来的树枝和木片晒干后当柴烧。 
  “这样,河水可以保持干净,我们又有免费柴火,真是一举两得。” 
  外婆豪爽地笑着说。 
  现在看来,外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经致力于资源回收利用了。 
  木棒拦住的不只是树枝和小木块。 
  上游有个市场,尾部开杈的萝卜、畸形的小黄瓜等卖不出去的蔬菜,都被丢进河里,也都被木棒拦住了。 
  外婆看着奇形怪状的蔬菜说: 
  “开杈的萝卜切成小块煮出来味道一样,弯曲的小黄瓜切丝用盐腌一腌,味道也一样。” 
  是这样。 
  还有一些果皮受损的水果,也因为卖相不好而被丢弃。但是对外婆来说,那些“只是外表差一点而已,切开来吃,味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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