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小厨娘

    他的眼泪滴落她的眼中。她布满血丝的暗淡双眸，终于有了些许光泽。
    眼泪在她眼中起了波澜，辗转，氤氲，然后汇聚在眼角，滴落……再也止不住。
    “哭吧，”郭子仪抱住她，“哭出来就好了，你一直都很坚强，这次也一定能挺过来。”
    身下的人不住地落泪，唇瓣颤抖着呜咽，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呜呜地像小兽一样低低地叫着。
    郭子仪心疼地附耳，“田田，你说什么？”
    他终于听清了呜咽中的话。她问，玉环在哪？
    郭子仪眉头紧锁，默了半晌，拉着她轻颤的手，放在了她柔软的小腹上，“玉环在这。”
    她的眼睛终于有了闪光。她的另一只手也不再挣扎，轻轻地攀上他的背，温柔地撩拨。
    “生下来吧，我们最后一个孩子，给她起名叫玉环，”郭子仪徐徐挺进，贴着她满身泪痕的脸，“田田，还有我呢，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呢。”
    她很少哭。哪怕皮开肉绽，她也只是咬着牙挺过去罢了。这是她唯一一次哭着做、爱，比哪一次都让他难受心疼。
    一番云雨后，她便昏睡了过去。但即便睡着了，她还是流着泪，时而哆嗦一下，不安地贴着他，像个孩子一样。
    “田田，你这样子，让我怎么狠心教训你啊，这乱世中，我又没办法将你一直带在身边……”
    郭子仪抚着她的背。手下的脊椎骨清晰地抵在他手心。
    “你要好好的，等我平了这场乱，还要和你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呢。”
    三日后，王荷荷睁开眼。
    她好像睡了好久，恍惚昏胀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想翻个身，可身上的骨肉都不停她指挥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动了动被子里僵硬的手指。她仿佛摸到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一抓，送到鼻下闻了闻。
    嗯，是郭子仪贴身的衣裳。
    她想起来了，郭子仪来把丫头葬了，把她带到营中来了……这时她小腹一痛，她摸了摸肚子。
    啊，她好像又怀上了？
    怀上了……会不会是玉环的转世呢？
    她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闻着熟悉的气息，突然有一种久违的心安，再次昏睡了过去。
    郭子仪匆匆赶回的时候，孙飘渺正蹲门口煎药。
    “她怎么样了？”
    “还睡着呢！迷迷糊糊地也不说话，我中途喂她喝了一次药，已经不烧了。”孙飘渺抬起头，擦了擦汗，“大哥你放心，我施了针，她饿不坏的，更何况天天吃老参，她身体还有些底子，这两日渐好了！”
    郭子仪按了按孙飘渺的肩膀，黑着脸心事重重地端着药碗进了屋。
    这三日，她高烧，还伴有抽搐，吓得他也没怎么敢阖眼，担惊受怕地守了几日，她才终于缓过来了。
    她只要在身边，他就会分心。
    “还是要把你送回家啊。”郭子仪坐在床边，自言自语，给睡梦中的人拉了拉被子。
    余光中，他瞥见她的手。
    小小细细的手背泛着青筋，紧紧地攥着他清晨匆匆换下的衣裳。
    郭子仪眸子一紧，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喑哑的叹息。
    “我怎么舍得……”
    但他不得不舍。
    王荷荷再次醒来，是在夜里。
    她眨眨眼，望着老男人的后背，怔了怔，然后挪了挪身子，贴在他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腰际。
    他已经过了花甲年纪，但常年习武未曾荒废，身材还是硬朗，也没有赘肉。她来来回回轻柔摩挲，像是在替家中的老物件拂尘，怕惊起了灰，轻飘缓慢。
    但郭子仪还是睁开了眼。
    二人已是生了十几个孩子的老夫老妻，对这种温柔心领神会。
    但他不动声色地拉开她的手。
    王荷荷贴在他身后。他的呼吸起伏细微的变化，她都知道。他有了反应，却拒绝了她。
    “为什么不要？”
    她的声音沙哑。几日不吃不喝大喊大叫毁了嗓子，即便这几天日日喝药缓解了些，声音还是像寒冬腊月里漏风的窗子发出的荒凉声响。
    “王莲，这些年我对你百依百顺，但这次，你真的做错了，你不该支持安禄山逆反。”
    “对不起……”
    “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我，就乖乖听话吃药吃饭。这段时间我要忙着对付反贼，顾不上你，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家。”
    他尽量说得轻巧，但身后她紧紧贴着他的背，两手颤抖地抓着他的衣裳，像幼雏求救般瑟瑟地贴着他，无言地倾诉：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郭子仪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转过身，隔着被衾抱住她：
    “这两日我分不开身找人送你，过两日再走吧。”
    怀中的人狠狠点了点头，吸着鼻子在他怀里睡着了。
    天亮。郭子仪轻轻起身，拉过被子将她盖好，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她金库里的钱，早就被他控制住，安禄山并没有收到她的钱财，此刻她也没有心思与安禄山对质。
    “……过两日就带她回家吧。”郭子仪来到隔壁的房间，将事情大概孙飘渺说了。
    北冥禹知道妙风背叛的时间，自然察觉到不对，套问孙飘渺果然如此，不禁气得歇斯底里，被孙飘渺拉扯着才强忍着没爆发。但她听到郭子仪这样说，终于忍不住了，一脸愠怒：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强加于她让她痛苦？她现在只有你了，你怎么这样！”
    “她并非只有我，她还有孩子们，还有家人……只是她暂时看不见，所以只能抓住身边的我。我何尝不想让她留下，但孩子们怎么办，孩子们也在想她。”郭子仪坐在椅子上，握着手掌，“现在不能告诉她，我要她心怀有愧，她也只有心怀有愧，才会乖乖地在家守着。眼见战局紧张，我也分-身乏术，家里人会更好地照顾她，比在我身边颠簸流离要强上百倍。她身子太差，又有了身孕，经不起颠簸了……”
    北冥禹私心依然对这个男人很不满，认为他和妙风“狼狈为奸”，妙风骗了她，郭子仪又要骗王荷荷。但北冥禹也知道自己管别人的家务事也是身份尴尬，一甩袖子：
    “我不管你们了。”
    孙飘渺起身去追：“外面都在打仗，你一个老女人要去哪啊？”
    郭子仪起身走出房间，不安地在她门口静静地站着，直到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像是要醒，他才仓皇离去。
    怕是耽搁片刻对上她的眼睛，便舍不得了。
    王荷荷昏昏沉沉在他身边发了几日的呆，刚刚清醒过来，就被他派人送走了。
    孙飘渺随行，一路上扎针煎药，很是尽责。
    北冥禹跟着他们，但一路上气呼呼的，也不怎么说话。
    王荷荷脑袋还不算太清醒，以为北冥禹还想着妙风，宽慰了她几句，不见她回答，便也不说话了。日出赶路，日落他们便找个客栈休息。王荷荷乖乖地吃饭吃药，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想起玉环，眼泪就滚珠似的止不住。
    不过因为离开了郭子仪，她也不知道找谁哭，眼睛倒是肿得轻了。
    难过极了的时候，她就摸着瘪瘪的肚子，祈祷玉环能回来。
    北冥禹似乎也从失恋的创伤中走了出来，不再沉默不语，开始给她念最新的战报和唐军动向。新上任的肃帝到底还是对手中有实权的将领心有余悸，架空郭子仪和李光弼，委任宦官当总督军，又打了好几场败仗。
    王荷荷知道郭子仪处境尴尬，但她相信他，只要他在，这乱一定会平的。他知进退，既要平乱定天下，还要保护她和家人。
    这一路不算远，但也不算近，但离家越近，王荷荷就越清醒。
    是啊，她还有乖巧听话的孩子们，还有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姐妹丫鬟们，还有动物们……她为什么忘了呢？
    七个女儿们见她神情憔悴，贴心地跟她讲最近家中发生的趣事。孙飘渺告诉了家里人她又有身孕的消息，每个人都神情喜悦地给孩子做新衣，操心她的饮食。
    王荷荷躺在家里的床上，突然明白郭子仪为什么要赶她回来。
    家里什么都比军营里强，吃的喝的用的……
    就是没有了郭子仪。
    她有些失落地摸着枕边的空枕，余光瞥见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郭晞。
    “晞儿，来，到娘亲这儿来。”王荷荷回到家之前就换上了人、皮面具，看上去就像个面容慈祥的老妪。
    这几年她在家中有时候戴，有时候忘了戴，家人也都习惯了。
    郭晞不安地望着她，“娘亲怎地消瘦了许多？之前不是说要去找爹爹的吗？没找到吗？”
    “嗯，迷了路，饿了几日饿瘦了。”王荷荷望着郭晞微笑。郭晞行冠礼后就很少和她单独相处，多数都是和弟弟们一同来向她请安，“晞儿，可是有什么心事了？”
    “娘亲，招财死了，就前几日。”
    说着，郭晞便红了眼，在眼泪还未落下来之前，匆匆扭头抹了去。
    王荷荷一愣，轻叹了一声，起身抱住郭晞，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晞儿，招财已经很老了，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它，它才能活这么久。”
    “可我还是很想它……”
    王荷荷想到那只郭子仪为了哄她高兴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小黑猫，也红了眼，轻轻地抚着郭晞的背，“我也很想它。但是，晞儿，你还活着。”
    郭晞噙着泪，困惑地抬起头。
    “你活着，它便活在你的思念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