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小厨娘

    家中日日欢歌，王荷荷慢慢淡忘了龙云到来引起的不快。
    直到有一日家中夜宴上，她遇见了一位神秘的琴师。
    琴师很有名气，却无人知道他的姓名，传言他只用一只手抚琴，而且从来都是掩面于竹帘后演奏，真面目不予示人。而且很少有人听到他的琴声，都是由他的徒儿演奏。
    王荷荷坐在主位上，凝视着帘子后。
    一不留神，琴师的徒儿还在，那琴师去哪了？
    解手去了吧？
    王荷荷天马行空地想着，余光瞥见木桃新递给她一盘挂霜的葡萄，便捏了一颗塞到身边人口中，“甜不甜？”
    “甜。”郭子仪捏着她的手，笑了，“再喂了两颗。”
    王荷荷见怪不怪了，每次吃葡萄，她都让他先尝尝甜不甜，这就让他养成了习惯，吃葡萄就都缠着自己喂。好在家里人都已经见怪不怪，最多会心一笑，就像看见家里两只猫儿互舔一样，已经看了这么多年，对这种程度的秀恩爱也都免疫了。
    一大串葡萄，她只吃了两颗，剩下的全都喂给了郭子仪。
    夜宴结束，歌舞落幕，送走宾客后，王荷荷和往常一样牵着郭子仪慢慢往卧房走。
    郭子仪去打仗，她担心，但是一直赋闲在家，她又担心他不运动身体会越来越差，所以每天晚膳过后，都拉着他散步。
    偶尔郭子仪也会耍赖偷懒不走，拉着她想就近找一处屋子收拾干净住下，每次都要在路上浪费好长时间。最后王荷荷总结出来，老不正经就是在耍赖：走不动啦，要亲亲才能走啦！
    所以当他再次落在她身后，说走不动了的时候，王荷荷毅然丢下他继续走。
    “田田……等等我……我、我跟不上你了……”
    身后噗通一声响，王荷荷深吸一口气，转身见倒在地上的老男人不由笑了：“这回演的真卖力啊！”
    还是不见他起来。王荷荷无奈地走到他面前踢了踢他：“喂！别装了！再装我就生气了啊！”
    可他还是不起来。王荷荷只好蹲下身，使劲将他翻个身，拍着他的脸：“老笨蛋，别装了……”
    正在她笑着拍他脸的时候，郭子仪突然猛地一咳，侧头吐出一大口的血。
    “……”
    王荷荷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吓傻了，一边抱着他的头，一边喊：“你，怎么了？你，你醒醒啊！来人啊！来人！把孙飘渺给我抓来！快！”
    郭子仪又是一阵咳，又咳出一大滩血。她低头看到重新睁开眼的人，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眼眶。
    “别哭……”
    苍老的手替她拭去脸颊的泪，便如同用尽力气一般，如秋叶般坠落。
    孙飘渺闻乱，和北冥禹连忙赶来。孙飘渺气喘吁吁地搭了郭子仪的脉，还没说话，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
    王荷荷坐在床边看不下去了，追问：“到底是因为什么？胃出血吗？”
    孙飘渺哽咽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两个字：“中毒。”
    中毒？
    王荷荷不知道为何，脑袋里浮现出的，便是她最后喂给郭子仪的那串葡萄。
    郭子仪和自己不同，入口的东西都经过银针检验。
    下毒的人必然是知道他们的习惯，所以将毒下在了那串葡萄上的白霜上。
    王荷荷握着郭子仪冰凉的手，皱着眉头看他唇色铁青，冷静地问向孙飘渺：“这是什么毒？”
    孙飘渺呜咽道：“苗疆龙门最厉害的僵尸散！入口有甜味，但人一旦服用，便会四肢僵硬冰冷，眼不能视，口不能言……撑不过三日，便会必死无疑。”
    “小禹，帮我查那日夜宴上那个独臂的琴师。查清楚后，杀了他。”
    王荷荷嘱咐好北冥禹，给郭子仪盖好被子，拖着孙飘渺离开了房间，甩手扇了孙飘渺一巴掌。孙飘渺一脸懵比地捂脸看着她：“疯婆娘，你打我作甚！”
    “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哭。”王荷荷抱臂，“前几年我做出的那个东西，你还留着吗？”
    “留，留着啊，”孙飘渺吸了吸鼻子，“当初那个人失血过多，我要用生血散，你说生血散太慢，就用那东西抽自己的血输给那个人……啊，你不会想用这办法给大哥解毒吧？”
    “嗯。趁着毒还未入骨髓，快去准备吧。小声点，别吓到孩子们。”
    “不行啊！”孙飘渺拉着她的衣袖，“这若要解毒，要全身换血，失血过多你也有危险啊！”
    “我数次生产，每次血都快流光了，不也活过来了吗？”王荷荷拂去他的手，催促道，“快去准备。”
    孙飘渺有些犹豫，可到底情况危急，便被她说动，跑着去取输血袋了。
    王荷荷关好房门，走到床前俯身摸着床榻上人的脸，拽了拽他的胡子：
    “老不正经，我终于能救你了。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换血的过程很顺利，王荷荷仅用了三天，郭子仪就能睁开眼了。
    但是毒素残留，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一道影儿，说话还有些结巴，总是断断续续田田田田地喊她。
    这段时间她闭门谢客，就连孙飘渺和北冥禹都不见，只留木桃贴身照顾。
    看着铜镜中的木桃，王荷荷笑了：“哭得眼睛都成桃了，真不辜负我给你起的名啊！”
    “太太……”
    木桃捧着手中一缕斑白的发，哭得肩膀直抖。
    王荷荷看着铜镜中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模样的自己，还是觉得很新鲜，笑着拍了拍木桃的手臂：“哭什么，我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从第一天给郭子仪输血开始，她的身体就有了些许变化：白发变多了，肌肤松弛了，骨头也变得沉重，脚步也没有往常利索……
    三天后，她就彻底变成了个老太婆。
    “别哭了，”王荷荷将芙蓉簪放到木桃手心里，“他今日应该能看清楚我了，给我戴好看点。我要吓他一跳。”
    “太太你会……死吗？”
    “傻姑娘，人都会死的。不老不死是怪物啊。”王荷荷抱着哭成泪人的木桃，“去洗个脸，吃点东西，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去陪陪他。”
    她的生命随着血液飞速流出体外，流到他的身体里。
    王荷荷枕在他的胸口处，听着稳健的心跳声，如释重负地笑了。
    “老笨蛋，肯定会吓一跳吧？”
    她沉沉地睡着了。这几天，她真的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容易就困倦乏力，时不时地就会趴在他身上打个盹。
    夜里，郭子仪睁开眼睛。
    这几日他在半睡半醒间，大概也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
    她的声音变得低哑，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好像变白了……
    她在变老。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又看不清。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伏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满头白发中插着她戴了很多很多年的芙蓉簪。
    “田田……”
    他动了动手，搂住她的腰。
    怀里的人动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比了比：“老笨蛋这是几？”
    “二。”他摸了摸她的脸，再三确认般唤了她一声，“田田，你，怎么了？”
    “你中了毒，睡了好几天，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愁白了头。”王荷荷笑着拽了拽他的胡须，“我煮了你喜欢的海带汤，在炉子上热着呢，一会儿都给我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田田，田田……”郭子仪摸着她的脸，心疼地红了眼。
    “你这是被我吓哭了么？”王荷荷笑着擦去他的泪痕，推搡了一下，“你要是嫌我老了丑了，我就去找阿翼……”
    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突然被堵住了。她笑着轻抚他颤抖的脊背，接下这个不安的吻。
    “老了是老了，但是不丑。”郭子仪抱着她，呜咽着，“别离开我，田田，别离开我……”
    “没事的，我逗你的。”王荷荷拍着他苦笑，“其实，几年前我悄悄去见过一次阿翼。他，非常不好，他忘了很多事，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将小丫头认成是我……我不想去见他，是因为见他那样我心里难受。我拒绝龙云去见他，龙云便以为把你除掉了，我就能去陪他了。龙云就指使那个琴师给你下毒……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所以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不能有事。”
    “田田，是你给我解的毒，对不对？你，是不是喂我喝你的血了，你失血过多才会这样？”郭子仪抱起她，不安地望着她的眼，想要看穿她的谎言。
    “老笨蛋，”王荷荷倚在他身上笑了，“你也不笨嘛。”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王荷荷的手背一痒，抬头看了看又哭了的人，抬起手来想拽拽他的胡须。手已经没有力气拽他，只不过拂了一下，便落下。
    “老笨蛋，我已经很累了，你就不要哭了，陪我说说话。”
    “为什么……”
    “笨。”他的手很温暖，拂过她的脸颊还有些痒，忍不住想笑，“郭子仪，你多活一天我也要救你。你在，这长安就多一天安宁，而我，在或不在，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留下我一人，怎么会没有关系！”
    “哎，果然色衰则爱迟，你都开始吼我了……”
    “田田，我、我没有要吼你，也没有爱迟，只是……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先斩后奏，为什么不问问我？！”
    听他语无伦次的话，王荷荷心里也难受了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声：“如果问你，你一定会阻止我，所以不能问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
    抱着她的人还在呜呜地哭，哭的她心烦意乱，索性闭着眼睛装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渐轻了些，她隐隐听见郭子仪和孙飘渺的对话。
    哭得更凶的是孙飘渺：“我早就和她说，这法子行不通的，果然是这样！”
    哑着声音的事郭子仪：“她还能撑多久？”
    “撑不过三日了……呜呜呜呜呜……”
    王荷荷深吸一口气，朝孙飘渺踹了一脚，“哭个屁啊，老娘还没死呢！要哭也给我憋着，等我死了再哭！”
    孙飘渺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脸跑了出去。
    孙飘渺一扭一扭跑的姿势很销魂，王荷荷忍不住笑，指着孙飘渺的背影抬头问郭子仪好不好笑，可一迎上他的视线，王荷荷就笑不出来了。
    这双眼睛她看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她不忍看。
    “你别这样，不是还有三天嘛，”王荷荷讪讪地垂下手，苦笑，“人都是哭着来，没得选，但我没什么遗憾，所以想笑着走，你们就不能哄哄我吗？”
    抱着她的人突然起身，将她放到床里，落下帘子，开始解她的衣裳。
    王荷荷一惊，随即捂脸：“肉都松了，你还要看啊，老不正经……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郭子仪不说话，只是依次轻轻地亲她的脸颊、脖颈、胸口、手臂……他亲得小心翼翼，胡须刮蹭得她痒得发笑，被他亲了好一会儿，王荷荷笑到肚子痛，实在忍不住拉着他求饶：“别，别亲了……好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抱住她，胡须就蹭在她耳廓，她笑着想躲，却被他的声音俘获，笑容瞬间定格。
    “田田，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如果不说出口你就不能明白，我说成百上千次我爱你……你怎么会觉得你离开，我还能好好活，我努力活到八十二年，就是想陪你久一点。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一直都在救我？你让我怎么还！”
    王荷荷拍了拍他的背，“老笨蛋，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呢？你对我好，我便舍不得看你死啊！你用一辈子来还，已经够了，真的。”
    “可我，舍不得你啊！”
    王荷荷擦去他脸上的泪，破涕为笑：“我也舍不得你，所以这几天你要陪着我，哪都不许去。”
    临死前，人会回顾过往。
    比起浮游，人的一生很漫长。
    但是往往，能够想起的，只有几个零星的片段。
    更多的是遗憾，未能爱过某一个人，未能勇敢一次，未能得到功名利禄……
    她没有遗憾。
    只有庆幸。
    小时候，跟着公主娘亲过跪拜在数米高的大佛面前，佛印声声，香火缭绕间，她声声念着不明所以的经文，合起小小的手掌，内心里这样和大佛商量：
    不求一生无波无澜，不求这天下太平，不求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唯愿无愧于心，每日睡到自然醒。
    临终前回想，她释然微笑。
    原来世间真的有佛。
    佛不在西天，佛在人心。
    所有的庆幸之中莫过于，在五岁的时候，拉着第一次爱上的人，救了一个少年，留下一串佛珠手串。
    这个少年拿着这串佛珠手串，来她家提亲。
    几十年之后，她奄奄一息地枕在这个少年怀中，与他告别：
    “我不是李夫人，你也不是汉武帝。
    所以我不怕见你，哪怕面目全非，哪怕苍老丑陋。
    汉武帝爱李夫人倾国倾城的脸。
    你却看了一辈子我年轻的容颜，最后告诉我，你最爱我变成老太婆的样子。
    因为你是个好人。
    所以你当不了皇帝，这也是好事。
    因为我讨厌皇帝，也讨厌当皇帝的人。
    在我眼中，你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你只是个笨到让我发笑的烂好人。
    烂好人，还好当初救了你。
    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的，按时吃饭睡觉，不吃光粮仓不许死。”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可以说：她爱了一个男人，爱了一辈子，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为他受过苦，最后还为他丢了命，值得。
    这个男人珍她如花，捧在手心，不嫌弃花上的阴虫，一条条摘掉，给她最好的土壤，给她浇水施肥，抱着她晒太阳……即使花朵最后依旧躲不过凋零枯萎，依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细心珍藏。
    怜爱，莲爱，他将“莲”字送给她，真真怜爱了她一辈子。
    予子之名，爱子之情，不期天荒，不怨地老。
    唯你在便好。
    三日后，汾阳王夫人王氏故。汾阳王悲痛，停灵柩五个月，迟迟不肯入葬。
    终于在全家人劝说后，郭子仪忍痛将藏于冰窖之中的尸身火葬。
    她过世前反复拉着他叮嘱，一定要火葬。如若不然她体内的蛊虫在她过逝后一日一夜内就会苏醒，到时候她的尸骨便成了蛊虫的饲料。
    但他舍不得，便将她的尸身藏在冰窖之中，借苦寒维持蛊虫休眠状态，这样他就能每日多看她一眼。
    可他渐渐明白，她已经去了。即使自己如何和她说话，她都不会醒了。
    渐渐地，他也担心，这样冻着她，她会不得超生。
    这时候，又起战乱，他实在不忍将她一个人留在冰窖中，只好忍痛悄悄火葬。
    火葬后的尸骨，他小心地捡到白瓷坛中，不忍下葬，便带在身边。下葬的只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衫首饰。
    当然，这些，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她六月火葬后，他便每日抱着她的骨灰难以入眠，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还是会泪流满面。
    “田田，我还是很想你。我真羡慕阿翼，他能去陪你，我却不能……这里的夜太冷，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做海带汤给我喝了。”
    阿翼在她过逝当日，便一把火烧死在了她曾经的闺房中。听说，那闺房中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风筝。阿翼死后，龙云便疯了，一个月后饮毒酒而死。
    “田田，我一直很羡慕他，现在也是如此。”
    郭子仪想，自己不应该答应她不吃光她存的粮食就不死的约定。他最近胃口越来越差，也不知何时才能吃完。
    雪下起了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战场回到家。床榻上的白瓷骨灰坛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一样。
    “田田，我回来了。”
    “老爷，用晚膳吧！”阿呆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篮进了门。这些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美少年，而是一个两鬓斑白又有些驼背老者。
    郭子仪将骨灰坛向里挪了挪：“阿呆啊，放下吧，还劳烦你亲自送一趟，我一会儿再用。”
    “老爷，趁热用吧。”阿呆从红木食盒中取出一个砂锅，端到桌上，执拗地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郭子仪无奈，只好打开砂锅。
    熟悉的香气扑鼻，砂锅中的不是别的，正是田田经常做给他吃的腊肉海带汤。
    他舀起一勺尝了一口，眼泪便滚了下来，一滴滴地滴落在汤碗中。郭子仪难以置信地望着阿呆：
    “这，这……”
    “夫人临终前将这汤和腊肉的做法教给了我，再三叮嘱让我做给老爷吃，可这新鲜的海带要七月才能收，腊肉冬天才能做好，是以拖了这么久……夫人说，老爷再食欲不振，这汤还是能吃下的……”阿呆说着说着红了眼眶，悄悄转身退了出去。
    郭子仪捧着温热的砂锅，哭着哭着便笑了。温暖的汤如口暖胃，不久全身便暖洋洋的，冷了许久的心，重新有些暖。
    “田田，你可真是……”
    他又哭又笑地喝了一锅汤，进了两碗米饭，抱着骨灰坛，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又遇见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春光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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