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难书

第十三章(2)


被押至殿内,锦裂正与老头议事,见我们一行浩浩荡荡气势汹汹而来,眉头微皱,看着我,隐隐担忧。老头瞥了我一眼,侧立一旁,大有看戏之意。
    “先放开她。”锦裂沉声说着,气势逼人。
    那三五神仙松了我的臂膀,我连忙揉了揉酸痛抽筋的肌肉,深吸几口气。
    “所为何事?”锦裂正襟危坐。
    “此魔女甚是嚣张,恃宠……将容华上仙的何重天烧个精光,刚才在殿外还口出狂言侮辱容华君。我等实在看不过眼,便将其押来,请帝君给个公道。”一位年轻仙君拱手朗声,言辞之间锋芒直直戳向我,大有大张挞伐之意。
    “你有何话说?”锦裂目光冷冷扫来,只眼底多了几分关切,声音虽仍旧气势巍峨,却并无怒意,只是询问。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只这一眼,我的眼泪便再也无法忍住,夺眶而出。努力稳住声音,仍旧颤抖:“公道?我也是来讨公道的。”
    “怎么了?”锦裂声音轻缓,不再端着,一如平日。
    “老野,死了。”我大哭出声:“它死了,在我面前。”
    回手一指,指向容华,又厉声道:“是他,是他降了一道天火,将老野活活烧死!”
    “帝君,并非如此,此乃栽赃!”容华拱手一揖,朗声道:“此女与我素来有过,今日不知为何,她竟趁我朝会之时,火烧了我何重天!”
    “狡辩!”我回头瞪着他:“就因我与你素日有过,你便故意将我引开捉了老野,又将它活活烧死!这样残害生灵,藐视生命,可还算仙道所为?”
    “神仙道自古便与妖魔道为敌,我今日斩杀一只妖,便是为苍生谋福祉,何错之有?”容华义正言辞。
    “老野若是为祸苍生,你杀便杀了,我毫无怨言。可它不过是善良忠厚的妖族,人分正邪,妖有何异?你无端残害生灵,便是大错!”
    我又转身,对锦裂道:“今日帝君与妖族刚刚交好,神仙便残害无辜妖类,不知帝君,打算给乌梓小王什么交代?”
    我话音刚落,那老头却冷哼一声:“妖族之事,与你何干?就算是要个交代,也应是乌梓来要。不过他来交好,可并非我们要求,为了区区一只野猪妖,伤了缔交之情,不值得。”
    他言下之意,是嘲笑我不自量力,多管闲事。
    我不管他,继续直直向锦裂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帝君若真的铁面无私一视同仁,便将这容华同样用天火烧他数十道,如何?”
    锦裂眉头紧皱,垂眸思索。我心中隐隐不安,直直看着他。
    未几,锦裂恢复如常,沉声道:“容华与素染留下,其他人等,回了吧。”
    “帝君不可。”老头从旁插嘴:“圣境被烧并非小事,众位在此,也好做评断。”
    “那便出门等着去!”锦裂语意不善,却又不好拂了老头的面子。
    我冷睨了一眼老头,他若无其事捋着胡须,大有有恃无恐之意。
    无关仙君退出了大殿,殿中只余锦裂,我,容华,老头四人。
    “容华,本君只问你一句,老野是否是你杀的?”锦裂声音低冷,从上首传来,如乌云兆顶,气势迫人。
    容华垂首沉默,不敢作答。
    “嗯?”锦裂轻哼了一声,却如同压死骆驼的稻草,终将容华击垮。
    容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帝君,下仙知错,可那是因为那野猪妖在我何重天周围张望,下仙便误认为是细作,将其错杀。”
    “胡言!”我冷声喝道:“分明就是你支使仙童,本欲将我引去,却奈何此计不成,只骗回了老野,便泄愤将它杀害!”
    “冤枉!”容华抬头拱手:“下仙是真的不知那野猪妖是这位姑娘的友人,否则也定会看在帝君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好个奸诈狡猾之徒,都将罪名扣到了锦裂身上。现下死无对证,任他圆场。若锦裂此时为老野讨回公道,殿外之人便会唇枪舌战,说锦裂为我所迷,失以公允。
    锦裂闻此面色一僵,眼中亦显杀意,却转眸忍下。目不斜视瞪着容华,口中却问老头:“师父以为当如何?”
    “呵……”老头冷笑一声:“现下各执一词,不好评判。不过容华君说的在理,若帝君此时为一介妖类便将容华君处死,不单是殿外这三五仙君,只怕整个三十六天的神仙都会觉得帝君有失偏颇,不如让容华君为这女子赔礼道歉如何?”
    我知他定会这样说,可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气得身子颤抖,气息不稳。
    “素染,此番处罚,不知你可满意?”锦裂竟开口询问,声音轻缓,似有恳求之意,又有三分愧疚。
    我抬头对上他自责的双眸,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他口中说出。虽然我知道,他也只能这样说。
    “帝君……要给我这样的交代?”我哽咽着,灼灼望向他的眸子,试图望向他心中。
    锦裂眉头紧锁,那舒眉朗目染上了七分无奈,三分哀求。终归是我的目光炙人,他别开眼去,轻叹:“嗯。”
    眼泪冲得我再看不见脚下狼狈扑地的容华,看不见那三尺开外,十阶之上,桌案之后,端坐岸然的玄色衣袍,金冠高束,玉面郎君,舒眉朗目。
    我不想看见,他的眼睛。
    我曾为他甘愿隐姓埋名,曾为他忍气吞声。那时我一度甘愿放弃魔道修为改修仙道,我一度以成为他的妻子为毕生之志,我甚至因为那是他,是他的父母,所以原谅了他父亲对我父母的所作所为。
    而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倾心给予的,并不是他内心期许的。
    我以为我的倾尽所有,对他而言,如过耳之风,毫无意义。
    若不是少时情谊,他更情愿站在他身侧的,是一个同道同心,家世相和的女子,而不是千万个不般配的我。
    凡间万种江山美人的故事,选择江山的被封为明君贤主,选择美人的却被贬为*误国。
    难道千万人的性命之前,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老野的性命就不重要了?
    只因为我们被世事的浪潮推到了一条孤独的路上,就注定为万众的利益安定牺牲自己?
    我此生已然如此,形同陌路与相看两厌,有何不同?
    老野,你陪我长大,如兄如父,才回到故土,却因我意外亡故,连遗言都仓促的只有两个字。论恩论情,无不比高位上坐那人来的悠远而厚重。
    所以今日,容华不死,我便不休。
    既已无倚无靠,无牵无挂,还顾得了你旧日是谁,现下是谁?
    我施法屏住无法止住的泪水,眼前终于雨霁澄明,上首那人仍旧眉目如初。他眼前之我,立起了身姿,收起了那悲戚的面容,吐纳悠长,似已平静。可我心中之他,早已改头换面,毫无眷恋。
    我朗声,躬身,浅笑:“既帝君都如是说,那我又何敢异议?”
    锦裂明目一眯,察觉有异。却无话可说,只得沉着嗓子,对容华道:“容华,好好向素染姑娘致歉。”
    容华悠然起身,拂了拂衣袍上的褶皱,安然转身,那一双狭长眸子填满不屑,躬身一拜,不阴不阳道:“此事是某唐突冲撞,以致误伤,请你宽恕则个。”
    我不置一词,抄手看着他。
    半晌他颇为尴尬,清咳两声。老头道:“容华君既已致歉,便可起身了。”
    “慢!”我朗声回驳,转头看向上座那人,又娇声道:“裂,他杀了我朋友,那可是一条性命,总归,应该行叩拜之礼吧?”
    锦裂目有提防,眼中一片问询,我用我此生最为温柔娇艳的笑容回敬他,并不回答。
    “帝君,这叩拜之礼只可对你一人而行!下仙不过是杀了一介低贱妖兽,何以以此大礼致歉?”容华不耐,连忙起身反驳。
    “怎的,日后有了帝后,你敢不跪?”我冷哼一声:“我随在帝君身侧已有数百年,也算半个帝后,再加上老野那条性命,不够你跪拜叩首一番?”
    “无耻!帝后之位何尊?你这蛮荒魔女哪里担得起?”老头怒喝一声,伸手指向我。
    我只睨了他一眼,又对上首锦裂妖媚一笑:“帝君,与你相交数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操劳,这大好青春都付给了你,如今我要他叩拜于我,可过分?”
    锦裂眸中氤氲出了一股水汽,默默看向我。
    我向他傲然一笑,对,我便是在怨你,难道我不该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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