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难书

第十四章(2)


半晌,我慢慢起身,眼前昏花,险些直直栽了过去,急忙召了条竹筏过来,爬了上去。
    待回身躺下,便恍恍惚惚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感觉身下一空,继而落入一片刺骨冰冷之中,我被冻得睁了眼,发现自己翻下了竹筏,好在不会沉入水中,只在水面上浮着。
    我没了力气,也不想动,就任忘川河水带着我飘飘荡荡,顺流而下。
    夜色昏沉,连月光与星星都被忘川之上的瘴气挡了个严实,除了耳边潺潺水声,现下的我像被困在一副棺材中,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该去何方。
    偏偏河水极冷,刺得我不得不保持清醒,可睁眼闭目却无任何分别,都是一片漆黑,都是无所适从。
    不时感到身侧有阴风吹过,脊背之下有东西拉扯,我才想到,自己此刻,处在一群孤魂野鬼之中,与进了棺材,入了鬼界,并无不同。
    它们手劲大得很,可无奈我偏偏无法下沉,所以不过是白费力气。
    我朗声对它们道:“别试了,我沉不下去。”
    顿感身下拉扯一松,我轻轻一笑,道:“你们会说话么?陪我说一会吧。”
    静默良久,只听身下粗嘎之声缓缓放着:“你沉不下来,可是与那位女上神有旧?”
    “是啊……”我轻轻说着,将双手枕在脑后:“她是我母亲。”
    “那上神甚好……”那声音低叹道。
    “你也这样觉得么?”我对它柔声道:“很难听到有人这样说呢。”
    “你是从神界那边过来的?”它问道。
    “……是啊。”我略微怔了一下:“那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我离开了。”
    它低叹了一声:“还有哪里,是好地方啊……”
    我觉得它话中有话,便反问道:“你们何时,能去投胎啊?”
    它苦笑了一声:“去不了啦……”
    “为什么?”我很纳闷:“不是说忘川下游就是鬼界吗?去了鬼界,你们便可以投胎啦?”
    “姑娘,世道变了……”它又长叹了口气:“自打上次打过仗,死的妖魔太多,阻塞了忘川河道,至今这魂灵都流不到鬼界去啊!”
    “当真?”我眉头一蹙:“可当初青鸾上神与豫湛战尊可都是生祭了忘川啊?”
    “当初豫湛战尊生祭忘川之时,凭己身之力在河道之下冲破了个窟窿,欲另辟蹊径将水引到鬼界去,可后来鬼魂实在太多,又将那窟窿堵了个严实,后来者不明所以,只一味挤着,才令忘川水翻波,激起巨浪滔天。青鸾上神所做,乃是以涅槃天火之势,将翻波作恶的游魂烧光罢了。虽说此法只能解忘川燃眉之急,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啊。”
    “那你们,不会再翻波了吗?”我忙问道。
    “我……也不知啊。”它若有所思:“现下忘川无人管辖,神族弃我们于不顾,而魔族又常有杀戮,以致忘川之上有进无出,仿若荒地,无人问津。说不定某日某时,这河上数万魂灵再是按捺不住,那么重起旧事也未可知啊!”
    “您生前是?”我问道。
    “我生前,是魔族之人。不过,那早就是十几万年前的事了……”它哀叹道。
    我暗觉不对,怎的十几万年前的鬼魂还未投胎?未等我翻身细看,只见身侧有一老者浮出水面,上半身直直立在水中,蓬头垢面,鸡皮鹤发。身上一件麻布灰袍,领口处早已斑驳地不成样子。
    “我乃忘川河伯,不算是游魂之列。”
    我大惊,连忙像他一般立起身子,在忘川之中站立。
    人间黄河中的河伯算是水神,可这忘川河之中的河伯,隶属鬼界,是鬼界之中最下等的鬼差。之前只闻其名,不料今日竟得以相见。
    “我看你浮于忘川,想着终归是青鸾上神后继有人,未将我千里河道的忘川遗忘世间!”河伯说着,竟垂下几滴泪来。
    “河伯,您……”我不知如何劝慰,一时哑然,思虑一番,又道:“我可帮您给魔尊提个醒,叫他莫要再让无辜之魔死伤,以此避免忘川危机。不过你应当知道,这也未必管用。”
    “那就多谢姑娘了!”河伯老泪纵横,行礼作揖。我赶忙上前扶住,却忘了他是鬼魂,并无肉体,所以也只扶了个空。
    “日后若是需要我帮忙,便去匿林之中那间茅草屋留信,我不日便会去查看。”
    “好,好。”河伯忙将泪水擦干净,又问我道:“那你现在可是要去那里?”
    我见天色还晚,便点点头:“打算去那里歇息一晚。”
    “那老朽便送你一程。”河伯说着施了个法,水流之中开始打着旋涡,将我向魔界岸边推去。
    “多谢河伯。”我对他点头一礼,随波顺流而下。
    不多时,我便到了匿林边。爬上了岸,立刻便向河中河伯道谢,刚刚躬身行了个礼,抬头他便不见了。我耸耸肩,转身入了林子。
    匿林之中晏陀树早已枯败,土地之上也是寸草不生。向外走去,瘴气渐渐消退,明亮的月光终是照在了我的身上。踩着枯枝投下的诡怖干腐的阴影,闻着隐隐刺鼻的气味,我竟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我生长的地方,即便再破旧,也因回忆,而饱满起来。
    不久,到了那间我无比熟悉的茅草屋前,我迫不及待推开了门。
    一片漆黑,不再有人点着油灯等我。锦裂不会,老野更不会。
    我凭着记忆摸到了那铺着破草席的“床”,倒了上去。
    尘埃扬起,我闭上眼睛,然后,睡了过去。
    再次睁了眼,也不知是何时日,窗外日光刺目,空中飞尘被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眼前。
    好久不见了,魔界,我回来了。
    站起身,看着刚刚睡的这一方由野草堆砌的床,上面铺着当时我们翻过几座山找到的柔韧的草茎编的席子,仿佛又回到那些穷苦日子,我,老野,锦裂三人相依为命,其乐融融。
    而如今,只有我一人还能回到这里,真是讽刺,真是苍凉。
    屋中蛛网堆积,几个旧时的土陶罐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本想将此处收拾干净,却看着这闲置了百年的屋子无从下手。
    头中还是昏昏沉沉的,索性将其它事情丢在一旁,又躺在那破床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是清醒了过来。虽不说身上大好,但总归腑脏暂时舒服多了。
    我将那几个瓶瓶罐罐拿去忘川上清洗,又打了些水回来清洁屋子。虽说忘川的水,并不干净。
    大致将灰尘都擦了干净,已是午后,我想着依我现在的身子骨,就算是拼尽全力今日也难到极夜,便索性想着多留一日,明日再走。
    被忘川水清洗过的房中隐隐有着酸腐味道,我打开窗子通了通风,接着躺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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