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飞传之万年劫

(三)相逢一醉是前缘


宇轩有一挚友,姓曹名沾,字梦阮。宇轩是如何与他认识的就连宇轩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太有缘分才会有那么多巧合以致相知。康熙五十四年夏,宇轩和羽飞游历江南,居于秦淮河畔。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宇轩执扇独自踏云漫游南京,不住感慨江南之山明水秀。忽然听见婴孩啼哭,想是谁家孩子出生,不禁又惊又喜;他憎恶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苦景,新的生命能让他找到平静,宛如自我新生,于是迫不及待得赶往婴孩儿啼哭之处,只见那里层台累榭、灯火通明,定是钟鸣鼎食之家了。宇轩不禁感慨那孩儿生得幸福,更是想亲眼见识那孩子。他隐身于众人之中,等仆人们安置好产妇和孩子后,方现身。屋里依旧有烛火,照的孩儿面色更是红晕;忽然那孩子的眼睛睁开,眼里尽是纯净、好奇和潜藏的渴望。宇轩竟然呆住了,那孩子似乎也呆住了,竟没有哭闹。宇轩发怔并不仅仅因为婴孩之无暇,更多的是悲伤和恐惧;他悲伤新生所影射的死亡,恐惧战争对新生的摧残。正是因为如此投入,宇轩才没有发觉刚进屋子的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见到宇轩又惊又怒,但唯恐惊动孩子及其母亲,又担心宇轩会加害家人,便故作镇定,轻轻得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
    宇轩这才缓过神来,忙举手致歉:“失礼失礼。我闻婴孩啼哭,喜不自胜,便来造访贵府。”
    孩子父亲正是江宁织造曹顒,曹顒见宇轩一身素缟、气质儒雅,颇有仙风道骨之姿,隐隐感觉他为不世高人,但仍是惴惴不安,竟不知如何以对。宇轩一眼看破其心思,淡淡一笑,说道:“我来得唐突冒昧,还请主人见谅。在下有一礼相赠,送给贵子。”宇轩取下自己随身玉佩,掰为两半,其中一半放在孩子胸前,接着说一句“告辞”,翩然而去。曹顒只闻一声呼啸,微风轻拂,风中略有花香,却不见宇轩如何离去,心中诧异万分,更是确定他今晚遇见了神人,也认为自己孩儿可能是仙人转世,不禁又惊又喜,看着半个玉佩出神。这一切都被宇轩看在眼里。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樱花谷,杏雨榭,羽飞吟诗拨琴,七弦绝出,风起水涌,霎时流水成壁,环榭飞旋,直冲天际。羽飞见状,右手一长挑,流水倾泻而下,激起水浪万千,却不落点滴溅身。
    “能弹《广陵散》于如此,为父真是拜服了。”
    羽飞起身,丝绸覆琴,笑问对月饮酒的宇轩:“孩儿弹得如何?”
    宇轩并未转身,“果然,哪怕一泄汪洋,也能听觉敏锐如此。你都不问为父何时到来,何时又听你弹琴,就直接问弹得如何?”
    “父亲在流水娟娟时来,在弹琴起势时听,在行流如镜时止;自然是已听完一曲了。所以,我琴弹得如何?”
    宇轩眉眼悦色盈盈,但看羽飞时,随即又眼露忧愁,“你那哪是弹琴,嵇康若在世,真是会七窍生烟。”
    “哎呀,这打击不浅。”虽是这么说,羽飞内心却很欢喜,因为她明白其父内心还是很认可自己的。虽然自己无论是作诗作文还是弹琴吹箫,从来不循套路,必要推陈出新,成羽飞一家之格,但宇轩也从不认为这是坏事,也不认为遵循格律才是正道,更不理会一些自许诗人的凿凿言辞。羽飞继续说道:“还望家父指点。”
    宇轩转身继续望月,“你说,《广陵散》到底在说什么呢?”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是说战国时铸剑工匠之子为父复仇一事。”
    “是吗?”
    羽飞疑惑了,父亲为何会有这么一问,难道自己刚刚的回答错了吗?
    “你在疑惑了吗?”
    “是啊父亲,我们是开元时人,怎知战国时事,只能阅古史了解前人了。”
    “那你说,为何嵇康死前慨叹‘《广陵散》于今绝已!’”
    “《广陵散》乃嵇康千古绝唱,后无来者。”
    “是吗?”
    又是同样的疑问,羽飞不知如何以对,脑中千万遍搜寻可以回答的话语。
    “你又在寻思书籍了吗?”
    羽飞惊觉,父亲竟是如此了解她!
    “有些问题,不是书籍能解决的。读书,不是以书为求;书带来的只是前人的故事与经验,读书人要做到的不仅是去了解吸收,还要会超脱,走出自己的路来。因为新问题总在不断产生,而书顶多给我们一半的线索,如果完全以书为尊,那将是极端。”
    “还请家父指点,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拥有的,似乎只有坦诚。”
    羽飞不知宇轩之语有何用意,但其父自问她问题之时就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不知是不想看,还是怕看到。而宇轩满眼是哀愁,是悔恨,他知道羽飞的现状是他一手造成,却已无法拯救她。
    “飞儿,何谓情仇爱恨?”
    羽飞此刻还迷惘于宇轩之前的话语中,意识里又出现宇轩一问,她大脑混沌,不知自己该答还是不该答,要答又如何答,可自己又本能得回答道:“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好了。”
    羽飞被莫名打断,自己一时不知所措,“孩儿请罪。”
    “只是没回答出一个问题,或是没回答好一个问题,哪来的请罪之说。”宇轩心如坠落千丈悬崖,泪留到心里,又流失到不知所踪,“飞儿,休息吧。”说罢,起身缓缓离去。
    羽飞千万疑惑盘旋心间,又是同样的表情和离开的身影,前辈车厘子也是,珠暇也是,自己的父亲更是,他们失望而带怜悯的表情经常会让自己内心跌宕,可是他们从不解释,羽飞也不敢过问。
    雍正五年,梦阮年十三,因不愿读书,便逃了出去,主上大怒,惊吓得众小厮手足无措,四处奔走找寻。正值宇轩羽飞拜访仙师车厘子后归来,眼见是“暗香盈袖”的季节,宇轩和羽飞信步游至金川河畔,只见一孩童蹲在岸边,屏气凝神,似乎要把河水看穿,身子不由得前倾几许,瞬间脚一滑,将要落水。宇轩羽飞的心都猛地一惊,羽飞“不好”二字脱口而出,宇轩把手一扬,孩童跌回到岸,宇轩羽飞快步至其身前扶起孩童。那孩童惊魂未定,慌忙窜起了身,满脸绯红,抬头只见白衣素缟的二人垂立于面前:男子身形较女子高半尺,黑发美髯;女子身长若男儿,面带男相,略似于身旁男子。二人皆金相玉质,眉清目秀,风度不凡。孩童连忙退后几步,躬身诚表谢意。
    宇轩正色道:“好个顽童,想探知水深何必以身试法!”
    孩童羞愧难当,低头说道:“我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随即抬头,眼开眉展,继续说道:“我方才见河里有一条鱼,乃金鳞护身,不由得看入了神,才差点儿落了水去。不知是哪里神妙,水竟自己回转了来,莫不是那鱼显灵了!”
    羽飞偷笑,只见这孩童锦罗玉衣,必是大户人家子弟;再看眉眼,真是墨笔留痕,秋波盈盈,其面色若春桃,唇色若玛瑙,真是万千宠爱之滋养儿。其项上金螭璎珞,连着一根五色丝绦,系着半块美玉。羽飞忽觉那玉之眼熟,并散发绛珠仙草茶之幽香,并非凡物,似与宇轩之玉相和,于是便目光倾扫宇轩佩玉腰间,却不见玉,心内疑惑不绝。宇轩早已注意孩童项间佩玉,遂迅速藏玉于袖,余光俱已清楚羽飞动作,内心不禁窃喜。
    “金鱼是世外之物,你怎得见?”宇轩心知江南瑰宝奇珍无数,哪怕鱼有金鳞护身也不足为奇。况且江南乃钟灵毓秀之地,各界多藏宝于此,或许这孩童是有幸见到某界之宝物了。只因他喜欢孩童,而且此孩童必是自己十多年前送玉之子,想一试该孩童之成长见识,便故意问他。
    “先生莫非世外之人,怎知金鱼世外之物?”
    “我若真是世外之人,你又怎得见我?”
    “金鱼若非世内之物,我又怎能得见?”
    羽飞忍俊不禁,而宇轩大笑道:“好个孩儿,你之名姓?”
    “晚辈上曹下沾字梦阮,家里人都叫我沾儿,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唤我余梦先生即可。”
    羽飞大笑:“父亲竟是余梦,我可是残梦了?”
    “胡闹!沾儿可称她雪晴姐姐!”
    “哎呀父亲,这是哪里的出处。”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梦阮说道,眼中波光粼粼。
    “哈!你可受教了。”宇轩正色对羽飞,扭头却是喜色连连,心里着实感慨梦阮之不俗,又问道:“那你说我之称号的出处。”
    “先生必是做了美梦了,还活在梦里呢!”
    羽飞掩面又笑。梦阮知自己言语有所冒失,赶紧低了头,却仍偷瞄宇轩颜色,见宇轩毫无怒色,反而喜上眉梢,梦阮又抬起了头,憨笑起来,一副顽童模样。心想,若是父亲在旁,必是对他厉色怒斥。
    “好孩儿,竟说道我心坎上。”
    羽飞一听此言,笑颜转无,想自己百年来都未明白父亲心意,却让一个偶遇的小孩儿抢在了前头,内心只觉一阵空。这一瞬,羽飞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异常,她觉得自己此时该出现一种情感,为何心里却只是一场空。
    宇轩察觉羽飞颜色有异,甚至额冒微汗,便问:“飞儿无恙否?”
    梦阮递出一手帕,“姐姐是哪里不舒服,我们去看大夫。”
    “没,我没事。”羽飞用衣袖轻抚额头,并未接过手帕,“谢过沾儿,手帕不用了,我并无大碍,忽感倦怠,我请回了。”说罢,拜过父亲,转身离去。
    宇轩只觉今日羽飞大不同以往,难道是百年来未启发的情结终有所动吗?“沾儿,你姐姐她是笑了吧?”
    “自是了,姐姐笑过三四次呢,这有什么稀奇?我家里的姐姐妹妹们笑得多了,喜怒哀乐,人之常情,雪晴姐姐笑莫不是自然之理?”
    宇轩摇摇头,内心却是一惊,难道真的要来了吗?如果真是如此,飞儿,你可承受得起百多年的痛。
    心里想着,远处传来一声疾呼:“少爷啊!”
    梦阮一听,见着远方疾奔而来的身影,知是自家小厮,顿时慌了手脚,躲至宇轩身后。宇轩见是一家仆,方才想起为何梦阮会只身在外,又见梦阮惶恐不安,心里已猜着七八分。那家仆连滚带爬得跑至宇轩身前,神劳形瘁,竟不知是哭还是笑得说道:“我的,我的!亲娘舅啊!您,您,您跑了!可是连我们,连我们!也,也要掉命我的!我的孙祖宗诶!!!”那小厮上气不接下气,说罢竟是匍匐在地,死命拉住宇轩的衣襟。梦阮更是怕了起来,也在身后死命拉住宇轩衣襟不放。宇轩知该小厮筋疲力弊,又是心力交瘁,想搀扶他起来,那小厮却似成了铁石,竟是一动不动,就这样跪着昏死过去。宇轩轻拍其天灵盖,那小厮方后仰倒了去,临倒前紧关着得手仍旧不曾松开。宇轩又轻触其左右曲池穴,方才脱离了束缚,可也就在那小厮撒手时,左袖中掩藏的半块玉佩脱落了出来,宇轩见状,左手狠抓住了系玉丝绳。而藏在身后的梦阮也看见了与自己相貌相合的玉佩,竟一时痴呆了。
    宇轩回手藏玉于袖,知梦阮已经见玉,怕他多生想法,想有所解释。但梦阮却先开口道:“我见先生那玉,似乎跟我玉相合。莫不成先生就是我先父所说的神人吗?”
    什么,先父?宇轩心里起疑,但仍不动生色地说道:“也许只是相貌相似罢了。普天之下,姣玉如云,莫不成只能你有玉而我不能有?”
    梦阮眼中波光一掠,宇轩知他已多想,怕他愈陷愈深,赶紧转移话题道:“好个孩儿,大胆一人逃出家门,你看你可牵连了多少!这家厮不过是受苦受害的一人罢了!”
    此言立刻让梦阮呆了,想起家父家母,还有视己若珍奇的祖母,见该小厮已然半命,那他们岂不是更无活命,梦阮不禁冷汗淋漓,泪如雨下。宇轩知他懊悔不迭,又道:“我陪你回去便是。事已至此,让家人知你平安便可。但以此为戒!万万不得有下次!”梦阮听此言,感激涕零,仍是泪雨连连,磕头拜谢。宇轩趁他不注意,左手一挥,一辆马车于道,昏死的小厮也已在车内。宇轩扶起梦阮准备上车,梦阮忙道:“还有牛大呢!”转身却不见人影。
    “牛大,哈,好有趣的名字。在车上了,不信你去看。”
    梦阮撇头呆望了宇轩一眼后,疾步冲入马车,看见牛大已躺在车上,顿时目瞪口呆,坐卧在牛大旁。等缓过神来,只感觉身体轻晃,已是在路上。
    话说曹家上下自梦阮逃了后是乱成一团,竟派了七成家丁四处奔波寻人。梦阮母亲胆战心寒,泪如泉涌,色若死灰,头埋在其内侄女珂溪怀里。珂溪又不断数落其夫无能快速找到梦阮。曹頫更是坐立不安,悬心吊胆,倒好的茶却因手抖身颤而溅洒了一地,茶杯也随之碎裂,小厮忙上来打扫。周遭人更觉梦阮此去必是恶兆,其母更是因此而昏死过去,惊得珂溪疾呼大夫。梦阮之姐妹也都泪水连连,服侍梦阮衣食起居的颜湘也因被众人瞪红了眼而胆裂魂飞。闻讯赶来的曹家祖母颤颤巍巍地到了正堂隆恩殿,怒斥曹頫道:“好啊!你把沾儿赶了,把仆人也赶了,你把我们都赶了罢!”
    曹頫跪地磕头,汗泪双流,“孩儿岂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祖母满腔哀怒,一时接不上气,众人忙上前抚慰,祖母接着道,“要不是你整天逼他,哪成今日结局!前些儿你见他玩儿个鸟就骂他不学无术,打他了个半死!今儿个你又见他怎么了?是偷喝了一口茶还是偷看了一枝花?沾儿要有个——,你!你也别认我了!”
    “母亲,为儿严于管教,那是为其大业着想,也是为光宗耀祖。那逆子净走歪门邪道,看那不三不四的书,学得一副丑态!母亲啊,您怎可怪为儿的严苛。母亲此言要我如何承当!”
    “你犟嘴犟得好哇!你下板子沾儿就承得,我说一两句你就承不得了!当初你父亲,难道就是这么光宗耀祖的吗!”说罢,又是泪水连连,“你管你的儿子是你的事,哪天你看我们看花还是看草不对,也赶了我们罢,落得你自身好干净!”
    曹頫听说,跪走至祖母前叩头哭道:“母亲切莫如此说,孩儿还有何面目面对世人。”
    正值家里个个涕泗交流之际,只听一家厮疾呼:“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
    曹頫一听,忙抹眼擦泪,起身疾步出殿外,只见梦阮生气勃勃快跑过来,竟扑至曹頫怀抱哭道:“孩儿知错了,孩儿知错了!”曹頫满腔又惊又喜,又怒又悲,不禁又滚下泪来,嘴里直呼:“孽畜啊孽畜啊!”却紧紧环抱住梦阮。家里人见状无不动容,个个悲喜交加,情不能言,口不能开。梦阮母亲也被珂溪众人叫醒。曹頫怀抱良久后才想到应让梦阮向家人一一请安,便松手说道:“快见过你祖母和母亲!”曹頫接着立刻吩咐家里小厮让在外寻人的小厮都打道回府。吩咐毕,只见一人白衣,站在数尺之外,静观其景。曹頫以为是自己泪眼模糊了,再抹了抹眼,白衣人已不在。
    梦阮跪跑至其母前,痛哭流涕,责骂自己;其祖母又是将他抱在怀里哭叫道“小心肝儿”。珂溪也泪水盈盈,狠狠得抹了抹梦阮的头,道:“好个崽子!你这个混世魔王真是要逆天了!说,谁送了你来!”
    梦阮如梦初醒,赶紧回头直奔殿外,确已不见宇轩,心中略有所失。
    珂溪赶忙上前拉过梦阮,呵斥道:“小崽子你又打什么主意?再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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