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时,我母亲已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我整个人跪在床边连哭都哭不出来。她还是那么美,自然地粉底,仔细地描过眉,裸玫瑰的口红,可她凹陷的脸颊和模糊的眼眸已经表明了她现在最实际的状态。
我一遍一遍哭着:“怎么会生病,怎么会生病,我才来看过你啊!”
其实她的肾功能衰竭已经很久了,她很瘦了我却没发现,还以为她身材好;她精神已经不好了,还以为她温柔;在她最不能消耗体力的时候,我却看着她日夜不停地赶制璀璨华服!
那种痛我几乎喊不出口,可她却温柔地笑着,一只手握着我,一只手握着盛该。
我忽然反应过来,喊着:“我要找医生,我要找医生!”其实进来之前医生已经告诉我让我这两天尽量陪在她身边,最后的一点时间。可我不相信,我不信。
我母亲用力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出去,一声一声喊我:“旖旎,旖旎……”
我跪在她面前,这个在我心里像天使一样干净的女神,她正微笑着,温柔地和我说话,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抱怨,甚至没有一丝胆怯。她是这样美好又盛大。她说:
“旖旎,今后妈妈也会在你身边,每一天、每一处,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但你要长成勇敢,善良,以及宽恕的女子。你要温顺、但不屈服,你要忍让、但不卑微。你要平静地对待生命的逝去,但不挥霍生命的时光。我不要你做盛夏的繁花,但要你做严寒的阳光。你会答应我吗?”
我咬着牙点着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她微微转过头,看着蹲在床另一边的盛该,她握着他的手,一直看着他,盛该的嗓子低沉又喑哑,对她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我母亲生命最后的几秒是看着盛该的,微微带着笑意,平静又安详地离去了。
她的葬礼很简单,也没几个人。我和盛该,盛辞听说了消息以后也赶来了,杨婆婆,还有几位她在法国的挚友。下葬那天有微微的小雨,我撑着大大的黑伞,给她献上了她最爱的玫瑰。悼词是杨婆婆念的,用她最爱的法语。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寒心,母亲从死亡,到安葬,我父亲舒首南没来,我姐姐舒绾晴没来,段家一个人也没来。我永远记得最后那一刻,我母亲只能握着盛该的手,把我托付给他。
后来我回国,默默站在舒家前院里,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灿烂的杜鹃花和郁金香,身体像被千万支锋利的坚冰刺入,彻骨的寒冷和疼痛。
我不说话,也不笑,我没有亲人了,我没有真正爱我的人了。每一次午夜梦回,我都能看见自己滴着血的心脏。可有的人还叫嚣着,一次一次撕碎它。
盛该在我一次一次半夜被噩梦惊醒尖叫以后,就把我抱在了身边,每晚搂着惊醒后满身大汗的我,不说话,打开灯抱着我进浴室,把我放地上站好,默默放好水,出去关上门,站在浴室门口等我洗完,再把我抱回床上。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蹲在浴池里哭很久,他也会一直在门口等我,不说话,也不走。
我们回来以后,盛辞可能因为连夜赶飞机,作息混乱又淋了雨,也意外地得了重感冒,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打点滴,盛该照顾我又照顾他,但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我偶尔会站在盛辞房间的门口,看着盛该给他量体温,喂药,再量体温。然后在任何空闲的时间处理公务。
有时候我看着盛该,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他看到我哭,就皱着眉抱着我,把我头放在他胸口,让我把眼泪流在他心脏的位置。那时候我就会一遍一遍问他:“你会离开我吗?你会不要我吗?你会放弃我吗?”
他沉着声音,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不会。”“不会。”“不会。”
这样过了很久,盛辞渐渐好起来,但还有些咳嗽,所以他在家也带着口罩,说是怕传染给我,我朝他挤出笑:“怎么会……你姐姐这么弱吗?”
盛辞就看了看厨房里做饭的盛该,小声说:“你是我哥的命啊,磕着碰着他得多心疼!”
我就微微笑着,眼睛就莫名地湿了,虽然我知道他爱夸张,但还是饮鸩止渴般问他:“是吗?”
盛辞就说:“是啊,你没发现吗,你住进来以后他就戒烟了。不过没关系……他现在有鸦片抽了,你就是他的鸦片。”
我笑着:“你胡说。”
盛辞说了以后我才注意到,他好像真的很久没抽烟了。那天晚上我睡在他怀里,意外的没有做噩梦没有被惊醒。但早上醒很早,天蒙蒙亮,睁开眼看见他醒着,深深地看着我。我有些紧张,想起床,他一把搂紧我不让我走,然后说:“再陪我睡会儿。”
他其实都醒了,就不会再睡着了,而且他几乎不会赖床,但他今天好像心情很好,竟然不想起床。我就乖乖蹭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混着男人的气息,又睡了会儿。
我的情绪还是时好时坏,低落的时候就会想念简濒。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她说她在乌镇。
我说我想去找她,盛该帮我把东西收拾好,一直把我送到她手上。
简濒又穿上了裙子,化着淡妆,接我的时候和一个男人牵着手,那个男人有些偏瘦,冷冷清清地,却有一双桃花眼。但她看到盛该的时候,下意识地缩回了牵着那男人的手。
盛该把我的小箱子递给简濒,说:“交给你了。”
简濒看着他,剪水秋瞳,笑了笑,就漾起了涟漪。
盛该走以后,简濒牵着我转了转,那男人就帮我们把行李拿回去了。
我问简濒那个男人是谁,她说:“就是个游客,摄影师,明天就走了。”
我说:“他是你男朋友吗?”
她轻笑着:“怎么可能?”
我们住在水边的客栈,一推窗就能看到流水的那种。那天晚上我自己睡一间,简濒和那个男人睡一间,那种木质的房子,隔音并不是很好。晚上的时候,我能听见简濒甜糯清丽的声音起起伏伏。我走到窗边,看了一晚上夜景。
第二天的时候简濒送走了那个男人,他们拥抱,吻别,像一对热恋的情侣,却对彼此没有半分留念。
那个男人走后,我轻声问她:“这些,是成雨豪教坏你的吗?”
她笑了:“怎么会,旖旎,你知道吗,成雨豪爱的人,其实是江微阑。”
那时我和她在船上,摇摇晃晃,她的声音又轻,我好像听得不太清晰,又问了一遍:“你说……成雨豪爱的人……不是你?”
她如水的眼看着我,没有一丝谎言的意思,她说:“江微阑,成雨豪爱的人,是江微阑,不是我。小白,你知道吗,成雨豪对我的执念完全是出于对自己懦弱的悔恨,他怜惜我、想要弥补我,却早就不是爱情了。他到最后,不过是想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和原谅罢了。”
我听不太懂,却还是想把这个故事听完:“那你呢?”
“我?我只是想要报复他。我自杀未遂以后,他开始害怕,我听说他每天在病房里对江微阑大喊大叫,甚至动手打她。可你知道吗,有一天,成雨豪一个人偷偷站在医院的妇产科外,看着做完人流的江微阑一个人脸色惨白地出来,江微阑走后很久,他还一个人站在那里,握紧拳头,竟然流了泪。那个瞬间我就知道,原来他爱的人是江微阑。”
我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江微阑最辛苦的日子,我竟然丝毫不知。
简濒继续说:“可他偏偏要来看我,偏偏要说他爱我。多讽刺啊,这个男人。伤好以后我就辞了职,搬去和成雨豪同居。你知道吗,我们同居近两年,他抱着我,吻我,说着世上最好听的情话,给我一切能用钱买到的东西,但他绝对不会碰我的身体,你懂吗?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身体丝毫不感兴趣,你懂吗?他不爱我。”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一震,但我还是说:“那个摄影师,他碰你的身体,可他也并不爱你。”
简濒远方的看着水面,说:“是啊,他们都一样。”
我低声说:“你不该这样对江微阑的。”
简濒笑着,看了我一眼:“你以为现在的成雨豪就不懦弱了吗?为了自己的一点心安,让爱的女人为他打胎,打掉了他们的孩子,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留在江微阑身边。对了,你知道吗,成雨迁好像喜欢江微阑,成雨豪有时候默默看着成雨迁追求江微阑的样子,特别可怜,我看着就喜欢。”
我有些不懂简濒,不说话。
她看了看我,终于问到了:“为什么是盛该送你来的?”
我抬着眼睛看着她,说:“我们在一起了。”
她笑着:“我真嫉妒啊……盛该……”
我认真地问:“你喜欢他吗?”
简濒收起微笑,认真地说:“我当然喜欢他,但不是爱情,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缥渺的东西,一碰就散了。他是专属于我的秘密。”
我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有一段故事。可他们都对此缄默不言。
我低声说:“那他呢……他也喜欢你么……”
简濒笑着:“怎么,他让你没有安全感么?”
我摇摇头。
简濒捏捏我的脸:“我不知道你俩怎么样、但盛该是多好的男人我知道,你别耍赖闹脾气,别伤害他。”
我点点头。
简濒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可我也不希望她一个人待在这,但我又没有丝毫办法。我离开的那天,简濒一个人站在那目送我,风吹起她的裙子好美。我暗暗地祈祷,终有一天,她能遇见真正的爱情。
那天我回去,开门看见二楼楼梯口,苏媚头埋在盛该的肩上。她比我高,和盛该站在那里,画面和谐极了。
盛该看见我的同时苏媚抬起头往下也看见我,然后大大咧咧走下楼说了句:“小妹妹回来了。”
我看着她,冷冷地说:“我有名字。”
她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你对我有敌意吗?”
盛该走下来:“你没让我去接你。”
我也冷漠地看着他:“你去了我就看不到现场了。”
苏媚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边啃边坐下:“我和他是兄弟,别担心。”这时候盛该过来从她嘴里夺下苹果:“没洗。”然后去厨房洗干净,削了皮,再递给她。
我忽然笑笑:“盛该你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他直起身,看着我:“她怀孕着。”
我心里一惊,还是尽量沉住气:“你的吗?”
他微微吃惊,皱着眉:“兄弟的。”
“兄弟?盛辞吗?”
他可能感觉我有点无理取闹了,皱皱眉说:“不是。”
我还是继续逼问:“那你还有什么兄弟?带我去认识一下?沈树、陈晨、吴沫蓝?他们都在公司里啊,怎么她去公司不找她孩子的爸爸,偏偏要找你?”
苏媚忽然站起来:“你他妈怀疑谁呢!”
盛该挡着我站到她面前,表情很阴翳,沉着怒气。
苏媚忽然泄了气:“对不起,我走了。”她说着就拿起沙发上的包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旖旎,我情绪不好,但是陈立,他真的爱你。”然后关上门离开了。
我笑着看向转过身面对我的盛该:“陈立啊?陈立是谁?”
他伸过手搂住我,沉着声在我耳边一字一顿说:“我爸给的名字。”
他第一次提到他的父亲,再想到盛辞说他恨着他的父亲,我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那盛该呢。”
他答:“我妈给的。”
我忽然就没了脾气,小声说:“那苏媚呢?”
他答:“朋友。”
我停顿了一下,问:“那我呢……”
他更紧地拥住我,清楚地说了两个字:“爱人。”
我动容地抱着他,脱口而出:“那我们结婚吧?”
我明显感觉他身体震了一下,说:“再等等。”
我心骤冷,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嗯。”
后来每一天晚上他抱着我入睡的时候,我都认真地想了很多次。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男人,他不碰我,不想和我结婚,到底为了什么?其实说到底,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离过婚一无所有的女人,早就不是他当初爱上的那个单纯骄傲的舒家二小姐了。而他从英国回来,更加势不可挡,是当下时尚圈最炙手可热的人,也是服装界最年轻的总裁。
我想起简濒说成雨豪,不过是对曾经的执念罢了。是啊,也许他和成雨豪一样,不过是对曾经的执念罢了。或者,他和段乘风一样,为了一些利益一些目的说着情话抱我入睡,这更可怕。而我再也不会让自己受伤了。连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连曾经可以为我去死的男人都背叛了我,我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呢?
我每天与他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信任一旦有了缺口,我就再也无法全心全意了。
而盛该听到我说“结婚”,可能也怕了吧,没过多久的一天,他忽然说:“你要回家看看么?”
他说,让我回家。
我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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