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阿尔泰

第17章


 
  安静和万喜良总是要送他们,送出去老远,遇到个感情丰富的,还可能抱头痛苦一场,泪飞顿作倾盆雨,他们都清楚,这一别,从此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也就是所谓的生离死别。 
  回到病房,两个人总是默默无语两眼泪,斜靠在墙上,抽着烟,突然,万喜良会说要是赶上公费医疗的时代就好了,我们还可以尽情地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安静耸耸肩,她属于二十一世纪,对上个世纪的一切都陌生的不得了。 
  他们之间有代沟,表现在方方面面,就那女性审美来说吧,他喜欢那种脸庞圆润,身材丰满的女生,觉得很性感,而她则对骨感美人情有独钟;他崇拜的偶像还是高仓健的时候,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却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至于说到吃,他的保留性食品是炸酱面,而她简直就是吃着肯德基长大的……所以,她说他是个老东西。 
  时光流逝着,而他们对此并无觉察,这是一种极端无组织无纪律的生活,特散淡,很容易适应。如果万喜良没有病的话,他甚至会喜欢上这种生活。他开始多多少少地理解那个住院最久的白发苍苍的老女人了,呆在医院虽然寂寞,却也安逸,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隐士味道。 
  现在他已经知道老女人的故事了,是李萍告诉他的。 
  这天,他又在窗口看见了那个老女人。他远远注视着她沧桑的脸,两只手深深插在裤子口袋里。她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她永远也不知道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原来是一个跑长途运输的汽车司机,当然,那还是比学赶帮超的火红年代,她的单位成立了一个三八红旗运输队,她是其中的一员,当时很是英姿飒爽。 
  在一次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活动中,运输队的队长说,谁拉得多谁跑得快谁一年行驶无事故,谁就可以成为本年度的模范标兵,挂锦旗,发奖状。 
  那一年,她和她的姐妹们铆足了劲,风里来……雨里闯,大多数都圆满地完成了指标,他们简直是心花怒放,以为自己能十拿九稳地获得模范标兵的光荣称号,可是结果却不是这样的,因为名额有限,他们只能十几人当中选出一个来,报送局里,最后,她落选了,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很长时间,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觉,光发呆,领导给她做思想工作,她也听不进去,没多久,她的体重就从一百斤降到七十斤,瘦成了细麻杆。领导害怕了,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到医院她也依然是不吃不喝,只好用输液来维持她的生命。 
  她开始进食,是在两个月以后了,两个月以后,局领导特意增加了一个模范标兵的名额给她。可惜,她的胃已经萎缩了,吃什么,吐什么。 
  很快,除了胃,她的肝,她的肾以及她的心脏都相继亮起了红灯,百病缠身。从此,她再也没有走出这家医院。好在,单位始终负担着她的医药费。 
  光阴荏苒,她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子倒没太多值得苦恼的地方,心如止水,只对不曾获得模范标兵仍旧耿耿于怀。起初,她的那些姐妹们还惦记着她,常常谈起她,久了,记忆老了,她们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几十年下来,差不多都当老祖母了,谁还会想得起她来?世上最糟糕的一件事莫过于被人们遗忘,她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 
  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她无疑是个失败者,万喜良觉得。坐在树阴下她却一脸的浑然不觉的表情,浑然不觉倒是一种姿态,不过是他所知道的最凄凉的姿态。阳光滑过清亮的树叶,照在她因缺乏血色而异常苍白的脸上和她穿着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是没有口袋的那种。几十年来,任凭女人们的服装风云变化,她永远都是穿着这种没有任何性别特征的衣服,还用朱红的颜色标明医院的名称。万喜良猜想,她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唇膏,什么叫眼影,更不曾尝试着化个妆什么的,来苏水的味道湮没了她作为女性的一切天性。也许她还能活下去,活得很久,甚至比他比安静活得长远得多,他却一点都不羡慕她,他欣赏那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宁愿像后者那样,而不是前者,这是最不喜欢原则的他的一种原则。 
  他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安静,安静却说比起原则来,我更喜欢活生生的人,而且,我喜欢没有所谓原则的人胜过一切,你不觉得她活得很有信念吗,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活了下来,那就是那个她认为她该获得而没得到的模范标兵。起码她执着,我们有这种东西吗? 
  没有,他说。这年头什么都是为虚荣增加魅力的装饰品,而信念是实实在在的,是要为之流血的,是殉道,所以不流行,现在流行的是存在主义,是物质,是欲望,他慷慨激昂地侃侃而谈,似乎想用一句话来概括整个世界,可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根本做不到,只好耸耸肩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要是生在战争年代就好了。 
  那样我们就会打起背包,奔赴抗日前线,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安静做了个姿势,这时候的她脸上有一种极为动人的东西。她说战争年代跟今天比起来恰好相反,今天除了信念什么都有,而那时侯什么都没有,却只有信念。 
  我总是向往着那个年代,起码不平庸,虽然是小米加步枪,却能够把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万喜良说。 
  要那样的话,你在前方杀敌,我在后方纺线,等着你胜利的消息,绝对不会有空虚的感觉,总有个盼头,有盼头的生活正是最有滋味的生活,安静一脸特神往的表情。 
  你还可以给我生上一大帮孩子,万喜良说。 
  行,你要我给你生多少,我就给你生多少,安静爽快地说,真事似的。 
  他们信步沿着湖边走着。 
  这已经是安静能够走的最远的路程了,超过这个距离她就吃不消了,就喘,就上气不接下气。 
  安静问万喜良知道不知道护士长为什么离婚。万喜良朝她摇了摇头。安静说导致他们离婚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护士长有职业病,谈恋爱的时候,每次她那个预备役丈夫要跟她接吻,她就劝她放弃这个念头,因为从医学上讲口腔是最容易传播疾病的途径,还详细地将口腔的构造解释给对方听。万喜良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她丈夫就走开了呗,安静说。万喜良笑着说这不会是真的吧?他知道,她常常杜撰出一些笑话来逗他,她擅长这个。安静却说这绝对是真实的,而且是第一手资料――都是护士长亲口讲给她的。她用眼角瞄了瞄万喜良,那是她表示得意的特有方式。 
  那么他丈夫为什么最终还是娶了她?万喜良抖抖裤腿,湖边小径是潮湿的,草上也有露水。 
  他为什么不娶她?护士长当时年轻漂亮,而且十分正派,那年头这是择偶很重要的一个先决条件,安静说。 
  万喜良问道既然如此,他怎么又在结婚十多年之后跟她分手呢? 
  安静说,护士长告诉我,他们洞房花烛夜那天,做爱之后,她丈夫对她说他觉得很幸福,因为她的身体能让他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护士长马上反驳说,所有女人的身体结构都是一样,接着就给她丈夫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她丈夫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你一个未婚女青年怎么懂得那么多?她说别忘了,我是学医的。 
  万喜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谢天谢地,我没有摊上这么个妻子,否则气也要气死。 
  安静说,我保证你要娶她一个月,不,娶她一个星期就会离开她,她的丈夫够有耐心的了,居然忍受了十好几年才红杏出墙。难得。 
  万喜良惊讶地问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同情她吗,毕竟你也是个女人呀。 
  安静振振有辞地说,是女人不假,但不是护士长那样的女人。 
  万喜良争辩说护士长那样的女人也是女人哪。 
  安静抢白了他一句,说她是世上最不适与做妻子的女人,尽管她漂亮,尽管她正派,她给她丈夫的一举一动都制定了严格的卫生条例,包括衣食住行,那些条款加起来甚至比刑事诉讼法还完善,几乎是一网打尽。 
  安静的消极治疗方式开始显示出越来越大的危害性,根据她的病情恶化程度,仅仅服药是远远不够的,她的癌细胞就像空中漂浮着的粉尘,粘满了她的整个肝区,医生说那叫扩散。她不得不经常性地去抽腹水。万喜良再次劝她去放疗,她抚摩着她的头,还用热吻堵住了他的嘴,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以守为攻。他对她的执拗十分恼火,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怄气说,如果你不去化疗的话,那么,我也不去了。安静说你真是个傻瓜,得了,别耍孩子脾气了,她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所以并没有当真,其实,万喜良还真的不是开玩笑。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去过放疗室,而是躲到僻静的地方去读书,读海明威的那本《永别了,武器》,是林疑今的译本。直到放疗结束,他才回到病房,让安静察觉不到,最后还是医生向她泄露了这个秘密。 
  一天,他想吻她的的时候,没想到她抬手就给了一记耳光,下手非常狠,他感到火辣辣地刺痛,禁不住捂着腮帮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质问他,为什么会愚蠢地放弃放疗,而且还瞒着她。 
  万喜良说你不是也放弃了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你不去,我也就不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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