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梦想与情感 时间之夜

第22章


 
  起初,我和弟靠家里的剩余的饭票度日,饭票也得算计着花,花没了就没多钱买饭票了。 
  那时,我跟弟都是正长身体正抽条的年龄,每天都像恶狼一样感觉吃多少也吃不饱。可是饭票日减,我不得不把一顿饭每人两个馒头减到一人一个馒头……菜也是挑最便宜的买。 
  每天从床铺底下取饭票的时候都在心里默念一遍,爸妈你们快回来吧!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爸妈谁也没有回来,后来从西安回来的爸的一个同事说,我妈在西安做手术,大概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个人只带回了这样一句口信,没有钱。我知道我们的饭票也没有了,我也不敢朝别人家去借钱借饭票,大人没有让做的事,在我,一个小孩子是不敢自作主张的。我心里感到委屈,我在夜里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哭,那时候也没有联系的电话,更不知大人们的情形怎样了,可是,我和弟必须生活下去…… 
  我把家里的米面全搜罗集中到一起,最多顶半个月,半个月也只能是吃面糊糊。我开始每天早早地起来去挖野菜。 
  坡底山中的野菜和陕南的那些野菜不同。我不知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吃,我捡我看着顺眼的挖回来,洗净,投到粥里熬成菜粥,吃了没事,我便知下一次遇上长得这个模样的野菜是可以放心地吃的…… 
  晚上放学,小孩子们都成群结伙地回家了,我和弟会心情沉重地为晚上的那一顿饭发愁,我领着弟游走在山中,四处寻找着野菜,偶尔还可从树底下寻到一些蘑菇,若赶上山中有雨,还能拾些地皮儿回来…… 
  有一天,处机关的杨叔叔路过我家门口,看着我在土灶那儿烧饭,就好奇地说,你爸妈还没回来?怎么不到食堂买饭吃?我看你做的什么饭……说着顺手就把锅给掀开了。 
  杨叔叔看见了一锅的野菜。他说,你们就吃这个?光吃野菜怎么行? 
  我不敢说我们没饭票了,更不敢说,我们也没钱。我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已在眼圈里打转转了。 
  杨叔叔说,是不是没钱买饭票了?你爸和你妈是真粗心,来,杨叔叔先给你们留些钱,你们先花着,没有了再找杨叔叔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能老吃野菜了,再吃中了毒不是更麻烦吗…… 
  我死活不接杨叔叔递过来的钱。 
  秋天,山上的吃物渐多起来,我拿了镐到老乡已收过的红薯地里去刨被遗拉下的红薯,沙地里的红薯香甜香甜的……我还去刨落花生,刨完了用手到沙土里去抠,抠得血从指甲缝里往外流……回来把沙土洗净给弟煮着吃。 
  有一天,我给弟煮粥吃,弟大哭起来。我说你哭什么,弟说你天天给我煮破粥吃,我不想吃了。 
  我说粥你都快吃不上了,你还想吃什么? 
  弟说,我想吃红烧肉…… 
  我一听也哭了,我说,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喝这破粥吗?我也想吃红烧肉! 
  那一晚,我和弟抱头大哭。 
  后来,我想起妈认识的一个住院病人是杀猪场的,那个人出院时跟妈说,他们那个杀猪场每天早晨都要杀新猪,猪肉当时都是凭票供应的,但那猪血他是可以做主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的。可是想吃到那猪血也不容易,需在凌晨4点钟就要爬起来往杀猪场走。杀猪场在我最初上学的那个村子的最南头,凌晨4点,山里的天还是黑黑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按说去杀猪场这种事应该派男孩子去才合适,可是,弟虽只比我小一岁,却一直像没有长大,也不会与人打交道,所以我们家大人不适合抛头露面的事都让我出马。 
  妈腿没坏之前,我去过几回。 
  凌晨4点,山风很凉地穿过我,山风穿过我时发出的嗖嗖声总像是一个人暗中的尾随,我跌跌撞撞一路走一路前后左右不停地张望,怕真的出现尾随者…… 
  远远地,就可以听见猪们垂死的嘶叫声,我在那些个去讨猪血的清晨最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杀猪一般的叫声"…… 
  我将放好了盐的盆子交给妈认识的那个病人,他接了盆让我站到一边去,我背对着他和那头将要被杀的猪闭着眼等,杀猪对于天天杀猪的人来说就是三下五除二那么简单的事,不一会,猪就由凄厉的惨叫转入哼哼状态,我听见血汩汩流到盆子里的声音…… 
  我端了满满一盆子猪血往家走,猪血冒着热气,嘘着我连冻带吓没有了血色的小脸,很快的,那猪血便凝冻住了,回到家,邻家还没有人起床,我妈将那血豆腐切成细块投到锅里再放些香菜,煮一锅喷香的血豆腐汤…… 
  一直没有尝到荤腥味的我想起血豆腐汤的喷香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还不到凌晨4点,我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往盆子里放一小撮盐,拎了那盆子就往村子的南头跑…… 
  可是,令我沮丧的是,我在杀猪场转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我妈认识的那个胖子。 
  杀猪的胖子可能还没有来,等一等吧。我蹲在暗黑处等。 
  我等来的是一个瘦矮个的人,他穿着胖子从前穿着的杀猪的那身衣服走过来,我怯怯地从暗黑处站起来,倒把他吓了一跳,他说,你个女子娃,黑咕隆咚,哪儿不能耍偏偏要到这达耍啥呢么?把饿(我)吓死了! 
  我说叔叔,从前不是一个胖子叔叔杀猪吗?我想找胖子叔叔要些猪血…… 
  胖子?胖子他老婆生娃了,猪血已经有人要了…… 
  那人说着就走过我,我站在那里不甘心就这么走了,那个人走出老远一回头,看见我还立在那儿有些不忍,便向我招招手,我知道他一定是善心大发了,我跑过去,他从我手里接过盆子,仍像胖子说的那句话,去,站一边去…… 
  那一盆血豆腐,跟弟很节约地吃了两天,拉的屎都是血豆腐色。 
  那是我们美美地改善的一场生活。 
  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杀猪场…… 
  我和弟的事经杨叔叔一宣传,机关和 
  医院里的人才知我们姐弟的情形,不断有叔叔阿姨将家里做的好吃的给我和弟送一些来,不久爸爸把外婆接来,又带来了外婆家的白面,我和弟艰难困苦的日子才算告一段落。 
  后来我才知,爸妈的处境也陷在绝境里。他们不但要跟病痛作斗争,还要跟一群坏蛋做斗争。按妈这个情况工伤无疑,可是医院里跟妈不对付的几个敌人,其中就有崔水,非得说我妈这个腿不是先天性的也是故意摔的想讨个工伤……为了阻止工伤评定小组给妈评工伤,他们还纠集了一些人联名贴了大字报不同意给妈评工伤……工伤的事迟迟定不下来,我妈住院医院里就不能派人陪床,爸只好陪妈看病不上班,两个人就都没得工资发…… 
  工伤这件事一闹就是好几年,明明很简单就能定性的事,因为几个坏人的无理取闹,而迟迟无法结论。 
  妈的腿最终还是以工伤定性。工资也陆续补发。但我知,她的一生都深陷在这件事的伤害里。 
  她的腿,因为这样的一场巨大的磨难,遗下了骨股头坏死的毛病。腿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至今,她走路还有点跛…… 
  而这许多年里,我一直庆幸生命中突然降临的那一场磨难。人其实没有度不过去的苦和难,人为的灾难降临的时候,自然的手会救人于苦难;自然的灾难降临时,人类会相互伸出救助的手……自然和人类都无法给予帮助的话,还有命运之造化……所以在生命的路上,每当陷在最绝境时,我都会跟自己说,绝不可以绝望。绝地,往往意味着就要绝处逢生了…… 
  也是在12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人死亡的面目。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是一个开卡车的司机,我在野地里拔野菜的时候,就看见一辆大卡车从远远的山尖上旋风一样地往山下跑,我站在野地里大脑有那么一刻的空白和迷失,我仿佛先于那辆卡车滚进山涧那个事实看见了那个司机的死……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的身后不远就是 
  医院的太平间,太平间的周围长着许许多多可以入药的红花,那些红花艳艳的血一样在风中飘动着,我看见了一个人满脸的血迹…… 
  而其实,那个人连车带人滚下山涧的时候,脸上是没有血的,他从车里甩出来后,脑袋一下子就卡进了路边的两块石头里,陕西的山都是黄土堆积的,想找出石头来是不容易的,可是,那个人的头的确就是卡在两块巨石里…… 
  他的脖子被扭断了,人当场就没气了。所以那个人的脸上没有迸发出血来。但,他的脸和头已被石头挤成了一个花瓜…… 
  当人们用担架抬着那个死人往太平间里走的时候,我也跟着人群往太平间那里涌,我被人流推涌着已身不由己,那具死尸蒙着白单子,那白单子被风的手一掀一掀的,好像要看看躺在里边的人的究竟。 
  在太平间门口,担架被放在了地上,所有的涌动都静止了似的,只有我的脚步还没有停下,这时,一阵风把那个白布单一下子就给掀起来了,我恰好被一个人的脚给绊倒,我是那么那么近地看见了一个变了形的夸张的死人的脸…… 
  此后,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因为我的白天和黑夜,都无法赶走那样一张恐怖的死人的脸。夜里的梦中,那张脸会时常飘出来,我常常在半夜里惊醒,然后睁着眼等到天明…… 
  天明,当我一个人在山中行走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个人就在我的身后紧紧地跟随着我,我不敢回头,我的脚步越走越疾,以至于到最后,自己都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跑起来了…… 
  一个人常常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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