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蒙

丹枫镇是个小镇，绕山而建，地方小人却不少，勉强能算得上富庶.
    那山名为溟蒙山，山上有座溟蒙庙.丹枫百姓不信鬼神，就信庙里供着的那尊溟蒙神.
    今儿个又是过节，溟蒙庙里给各色人物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位相貌年轻，穿着打扮皆是不俗的妇女正跪着：“溟蒙上仙，求你保佑吾儿这一年事事顺利，身体不出岔子.”
    她心里恨恨地念叨：“也求宅子里那小贱人肚里怀的是个丫头.”
    这话当然不能讲出声，有些东西，天知地知神仙知便行了.
    思及此，她掩着唇笑道：“今年我会多加香火钱，希望上仙在天上用得着.”
    她把自己那穿得严严实实的儿子牵过来一同拜佛，没想到那男孩儿心中存着一份读书人的气节，硬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死都不跪下.
    女人火了，一个耳巴子掴上去，小男孩儿的气节化为了眼泪.
    他不情不愿地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想着：“希望四姨娘给我生个弟弟，那我就有伴了.”
    这俩人是今天最后的一批拜访者，等他们祈完愿后，负责看管的人将庙里粗略打扫了一番.四处看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后，他灭了火烛锁上了庙门.
    吱啦吱啦，这庙宇实在太过老旧，仿佛只是一阵不大的风，都能把它吹得晃起来.
    夜幕降临，山上的人越来越少，溟蒙庙安静地立在那儿.
    突然，窗户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黑影警惕地里外打量一遭.
    发现一切安全后，他得意地笑了笑，利落地跳进了房子.
    这人熟门熟路地在庙里摸索，月光透进来，隐约可见他破破烂烂的装束和稚嫩的面容.
    他走路完全不像爬窗那般利索，踉踉跄跄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上.他实在是太饿了，摸到溟蒙神的佛像下，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便拿起贡台上的贡品狼吞虎咽起来.
    “嘁，这么好的东西，全给了神仙吃.神仙吃得可好了，真正要吃它们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小孩儿扯下一个鸡腿，想起刚刚被妇人抱着的小男孩儿，“恩...也不是每个凡人都能吃到这些东西.有些凡人过得像神仙，有些凡人过的像恶鬼.”
    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但大抵是习惯了这种偶尔会呼啸而上的坏情绪，他吞口唾沫星子，又将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馒头上.
    就连窗户什么时候关上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直到贡品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男孩儿才心满意足地倚着桌子腿坐下，他有点困了.
    正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问：“那你是凡人中的神仙，还是凡人中的恶鬼？”
    “我？”男孩儿瘪着嘴道，“我想做神仙，却是一个恶鬼命.”
    话音刚落，他的背后便乍起一圈寒毛.
    ——这屋里，哪儿来的人？！
    他慌乱地站起来，压着声音问：“你、你是谁？”
    空气中送来一声轻飘飘的笑.
    随后，蜡烛神奇般地被点着，屋里又亮起来.
    男孩儿惊讶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
    这第一眼，男人在他心里的形象就被固定了.
    “真是像仙人一样的好看阿...”
    仙人是如何的，他不懂.但如果不这么形容，男孩儿实在想不出别的词了.
    他往后退一步，被贡台挡住去路.他眼角落下泪来，嘴里却犟得很：“你是什么人？是来捉我的吗？我可不怕你！”
    男人温柔地看着他，说：“你不必怕我.”
    男孩儿哭得要断气了，并不是多想哭，只是条件反射的副作用太大.他抽抽搭搭说：“我没有怕你...”擤擤鼻涕，“那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蹲下来，视线与男孩儿齐平：“我叫溟蒙，你听过我吗？”
    “溟蒙？”男孩儿愣住了，他可以不知道镇里最有权的最有钱的最漂亮的，但这溟蒙大仙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可是——
    他转头看了看后面立着的溟蒙像.
    “你不像它.”男孩儿实话实说.
    溟蒙也抬头看，然后纠正他：“是它不像我.”
    “那你总得证明证明，你真的是神仙吧，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讹我？”
    溟蒙却不入他这套：“你还是个小孩子，我有什么好讹的呢？”
    “更何况——”溟蒙慢吞吞说道，“你把别人给我的东西全吃了，亏的是我.”
    男孩儿脸唰地一红：“对不起，我两天没吃饭了.”
    溟蒙眸光一黯，语气成了低低缓缓，怕是惊扰了本就不太炽盛的灯火.
    “你该早些来的.”在男孩儿诧异的眼神中，溟蒙看着他这么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第二天，小男孩几乎一直都在想，溟蒙仙人说的等他很久，是多久？
    丹枫镇这么多人，他怎么就单独等了他？
    他觉得，是仙人看自己过于可怜，就干脆随便扯个理由这么与自己说了.
    “仙人是个好人，不是作伪的仙人.”男孩儿下结论.
    他前晚吃得很饱，早上离开溟蒙庙的时候溟蒙已经不在，贡台上的东西却恢复成了没被破坏前的样子，小男孩这才真正相信了溟蒙的身份.
    他笑起来，两边嘴角咧得很开，是真心实意的开心.
    走到蒲团前，男孩儿抬头看那对他而言很大的溟蒙像.他学着别人的，双膝跪下，两手撑在地上，坚定又缓慢地磕了三个头.
    他在心里想：“溟蒙仙人，我对你磕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是因为我要谢谢你.”
    男孩儿不知道神仙能不能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他倒也不太在乎.在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便又爬着窗户溜走了.下山的路上，他寻了条小河，仔仔细细将自己擦洗得神清气爽.
    男孩儿以为吃饱喝足又干干净净的他会有和以前不同的开始，但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大人们鄙夷的眼神不变，小孩儿们直接了当的嘲笑话并未有收敛.这与他设想的不太一样，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蹲在小酒馆门前的大黄狗又开始追赶他.
    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整个世界对他的厌恶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裹住他绞住他勒住他.男孩儿的呼吸声逐渐紧促了起来，眼里却有一团火焰燃烧起来.
    “我不要这样！”那是一瞬间的觉醒，带着劈裂天地的决心，如无声无息的海面突然涌起的一道清流，逐渐席卷成毁天灭地的一场巨浪.
    男孩儿几乎是目眦绝裂般地抄起路边的一块大石，猛地转身，他冲那条大黄狗吼道：“你给我停下！”
    大黄懵在原地.
    “你以后再敢追着我跑，我发誓，我一定砸死你！！”
    大黄呲了呲牙.
    “你不信？”男孩儿直冲冲向前大迈两步，“你不信...那我现在就砸死你！”
    大黄喉咙里呜咽两声，眼珠子转两转，夹着尾巴走了.
    男孩儿一身的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他虚脱般地坐在地上.
    路边行人像看一出笑话般地看男孩儿对一条狗泄愤.
    有人打趣说：“小乞丐今天怎么这么神气？”
    男孩儿疲惫地掀着唇，道：“我不叫小乞丐.”
    又有人问了：“你不叫小乞丐叫什么？”
    是阿，从小大家都是这么叫他，他还有什么好争执的呢？
    小男孩靠在街边拐角处，屈膝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天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