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香水的女孩

1 一


哭哭唧唧地,邱依然又不得不去医院了。皮肤与性病专科。
    “哭什么哭!”李翠萍很愤怒,歪嘴斜脸训斥道,“遇点事就哭!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啊?你这种孩子进了社会也是白搭!成不了什么大事!”
    光线从走廊尽头唯一的一扇窗照进来,朦胧的一团黄白色。两侧的门木桶一样地闭着,刺脑的消毒水味混着厕所的尿味,灰色的水泥地板总觉得擦不干净。走廊两边歪歪扭扭坐着些人——带着传染病菌的人,多半是些难以启齿的病——他们的家属踱来踱去,不耐烦地推开门伸进脑袋去看。
    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专家把邱依然像陀螺一样转着,小心地隔着几指距离指给对面一男二女三个实习医生看,嘀咕道:“看没?就是这样的征状。”
    邱依然滚圆的脖子和肩膀上,有许多西瓜红色的大斑块,再仔细看,是针尖大小的鲜红斑点,密密麻麻一大片,像一块块菌群附着在年轻白皙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吞噬着。
    三个实习医生倒没惊讶,淡定专业地点着头。倒是堵在后面的一圈病人家属吓倒退一步,忍不住“啧啧”地发出惊恐与同情。
    专家面无表情地坐下翻着病例,随口问着:“几天了?有没有发烧或别的症状?”
    邱依然刚要开口,李翠萍代女儿抢答道:“昨晚上洗完澡就说脖子痒,我寻思这天还能被蚊子咬了?一看脖子胸前一片红一片红,问她就说用了新买的洗发水。今儿一早起来更厉害了,我一看,得!不行了!课也甭上了,又得去医院。”
    “呦!”专家翻着病例道:“好几年了都?”
    李翠萍说:“可不是!从十一二岁那年开始吧,也不知怎么回事,年年几次,腿上,胳膊上,脖子,后背......哎呦!浑身哪儿哪儿没落下!真是烦死人了!这几年年年来,原来的邹大夫都认识我们了。一看就是这病,一看就给开‘石灰水’。”
    邱依然听着自己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专家看她一眼,安慰道:“没事姑娘,小小过敏,现在不是大事。”说着蘸蘸钢笔,在空白页上拖笔涂写了几行字,说:“和以前一样,过敏性皮炎。我这次给你开个快的药,四天就下去了,今年高考是吧?吆!大事!这药不耽误高考,啊!”
    她点点头,半信半疑地松了口气。她之所以大哭,是因为李翠萍很确信地跟她讲,她的过敏老治不好,今年大夫肯定得刮下她一块皮来,在显微镜底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现在看大夫似乎并没预备这样做,想着又是她妈不懂瞎说的。
    趁着是个新大夫,李翠萍问:“大夫你说这老过敏是怎么回事呢?再小的时候也不这样?”
    专家道:“现在医学上对过敏也没有一致的结论,主要的还是要找到过敏原,避免接触。”
    “噢。”李翠萍失望地撇撇嘴,这和原来的邹大夫说得并没两样。
    专家问:“过敏前接触了什么?”
    李翠萍道:“前两次是被蚊子咬了抹花露水,一次是喷发胶,一次是搓脸油,有一阵连洗面奶也不能用。昨天你看,连洗发水也不行了。你说这孩子,听她同学都用,这么贵一瓶,非要买非要买,我当时一闻太香就说不行,她不听话非要用。”
    “她应该是对某种香料过敏。”专家若有所悟地说,“几乎所有的洗发水啊化妆品啊,这里面都有香料,香水就更别说了。你这个这个......这样,第一:香水不要碰;第二,洗发水小时候用什么以后就用什么;至于其他的呢,带香味的就尽量别用了。现在商店里都有那种无香护肤品,专给敏感皮肤用的。非要用带香味的呢,用之前先在手腕上小面积抹一点测试测试,没过敏再大面积使用。”
    三个实习医生的脸上这才出现了惊恐和同情——不能用香水和带香的化妆品?她可是个女孩。闻香识女人啊。她还这么年轻。
    那扇对称贴着红字“皮肤科”和“性病科”的磨砂玻璃门又一次在背后关上了。好些年了,邱依然始终不明白这两个科为什么要置在一起。她可是干净的良家女孩,可不想在这里碰上不干净的人,更不想被人认为是因为不干净才来这里的。
    她手里拿着专家开的几袋□□,回家后遵医嘱小心冲了温水,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浸在里面,三十秒后拿出来拧拧敷在脖子上。
    李翠萍在做午饭了,三趟洗菜水浇花,银色的大铁盆;两趟淘米水冲厕所,白色的小瓷盆;剁肉的刀是刀架最底端的正数第三个,切生食的板子一定挡在切熟食的板子前面。她独揽家务许多年,有自己一套完备的系统,谁也不得质疑侵犯。其实也没谁质疑侵犯——她女儿是个心无旁骛的上进书呆子;而邱先生跟她已经离婚。他常年驻扎青海回不了家,她嫌那边条件差不愿搬去,长期两地分居致使婚姻破裂。邱依然从小没见过她爸爸几面,她怪她妈妈。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厨房里传来一阵震心敲肺的剁肉馅声。学校的假也请好了,今天和明天不用去上课,邱依然平躺在沙发上任由未来沉落。
    这不是她第一次绝望流泪了。女生的书包里都是各种各样带香的小东西——草莓味的唇膏,玫瑰味的护手霜,橙子味的圆珠笔,黄瓜味的小喷雾......怎么偏就她的书包里始终是那管救急的皮炎平?她们拥有的那些闪亮又好闻的小物件,她只能眼巴巴看着,偶尔小心地凑近闻闻,却不能触碰。她想:“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总是远远地闻,邱依然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她总是仔细地、用心地嗅着周围的一切——那些她不能用的东西,那些别人根本不注意的气味。对她来说,这世界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种用来记住的气味,有气味的地方才有记忆。
    方方正正的一间教室,没放满桌子却没座位了,迟到的邱依然被老师要求坐到二层的座位上去。那个二层的座位是用两根竹竿撑起来的一块破草席,足有七八米高,搭在教室后角。她顺着摇晃的梯子爬上去,脚下的破草席却开始剧烈地晃动。她害怕,想下去,却发现梯子消失了。她想直接往下跳又怕摔死。她不知所措,胆战心惊地探头往下看,看见所有同学都在看她。田小瑜在鼓掌,邱依然并不是很在意她,而是本能地搜索白若宇的脸。他在。他在冲她微笑,赞许的,鼓励的。她终于感觉好一些了。
    这是邱依然回学校前一晚的奇怪梦境。
    第二天一早,她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白若宇就蹭一声从自己座位上起身,走到她身边。他俩隔走道坐,她坐第四排,他坐第二排,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可他突然的到来带来让她十分意外。
    皮肤惨白的白若宇并没有白面书生的文气。他个子不高,鼓着腮帮,浓眉紧锁,眼光冰冷。他靠在过道那边跟她并排的桌子上,穿件深蓝色水洗棉衬衣,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兜里。
    邱依然的第一反应是——他今天穿了刚洗过的衣服。他带过来的一阵风里有洗衣粉和太阳的味道。
    “数学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他对她说,低着眼皮说完,又抬起眼来看着她。
    她的神经都快吓炸了,她最怕数学老师了。她紧张地问:“什么事?”她在脑子里不停地想,最近也没数学测验啊,今天的数学作业还没交啊......
    他说:“好像要你帮着抄张卷子。就是把好几本书上挑出来的题组成一张卷子,再给全年级复印。”
    她长舒一口气:“为什么叫我抄?你不是数学课代表么?”
    他说:“你字好呗。”
    他屁股靠着桌子,上身不停地前后晃,紧张似的,晃得邱依然眼晕。
    “行。我知道了。”她很官方地说,赶快把目光收回来装作找书的样子。
    他就回去了。又是一阵洗衣粉和太阳气味的风。风止后,邱依然才向眼他剃光的后脑勺看去,撇嘴自己对自己笑了下。
    虽然跟所有男生都混得挺好,白若宇几乎没有女性朋友,跟女生说话都是一副严肃官方的傻样子,害羞还是不屑,眼睛都不抬起来。邱依然最喜欢他这一点。
    在白若宇之前,她对谁都说不上“喜欢”。她不喜欢她妈妈。她“所谓的朋友”数目掰着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家教森严,男性朋友数目为零;而至于女生,反正也不能和她们一样,她就干脆把自己彻底弄到她们的对立面去。她们都一窝蜂地做什么,她就故意不做什么;她们说什么好看,她就偏说自己并不觉得好看;她们拉帮结派,姐妹花似地凑一起交头接耳说秘密,她就要把自己孤立起来读书画漫画,才不做那样肤浅的人。有时连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心跟她们不一样还是故意不一样,总之她就得不一样。
    而其他女生,把邱依然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看在眼里,有的对她竖大拇指,有的根本不她当回事,笑她曲高和寡。然而,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没人敢跟她一样。
    好在邱依然倒也不觉得自己孤独,需要什么女性朋友。而至于男性朋友,她就更不需要了——生活里从没有过的事,自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男生什么样她也不好奇。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白若宇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白若宇将来的老婆会长什么样呢?”在她秘密的八开柠檬黄皮的漫画本子上,所有的线条都是他。
    那天语文课,老师让全班同学互相批改周记。课代表走到白若宇身边的时候,手里一摞周记最上面那本是邱依然的。她自己也看见了。然而让她不可思议的是,还没等课代表发,白若宇就一把把她的周记抢了去。他知道那是她的本子,因为她的周记总是范文,语文老师不知道多少次在讲台上举着念了。何况班里就她一人用这种八开大、柠檬黄、闪瞎眼的本子。他认识。
    邱依然很紧张。白若宇是班里学习最好的男生——班长加数学课代表——不仅数理化成绩名列前茅,写篇周记还常叫语文老师怕案叫绝,立马发到校刊上去。那些引经据典、满是生僻词的文章洋洋洒洒、逻辑缜密,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文体,边边角角逗露着种种历史典故,猛一读很唬人。邱依然虽也文采出众,却读不懂他的文章,这让她觉得他是个思想深刻的人。
    她看见白若宇一拿到自己的周记本就翻开读起来。她回想自己这周因无题材可写,活凑了一篇《依然的一天》,列举了自己周末在家做了哪些事情,还因字数实在不够又罗列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地方、喜欢的食物等等。她这下想:“坏了坏了!可被白若宇知道了自己是个私生活多无趣的宅女了!他一定看得出自己瞎凑活作业,要笑死自己了!”
    她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斜眼盯着他翻自己周记本的手。他读完这周的一篇,又一直往前翻着读下去。他长白的手指轻轻捏在本子的页角上——她最喜欢的热烈的柠檬黄——这一幕如此似曾相识。
    放学人群里,邱依然看见走在前面的白若宇被班里一群不学无术的男生团团围住,勾肩搭背地讨论借作业抄的事宜。她爱憎分明的正义感让她在心里嘲笑道:“再牛也躲不过哥们义气。”
    白若宇走路一手插兜,一手肆意甩着,一摇一摆。这鸭子似的走路姿势在邱依然眼里帅到无以伦比。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她是想不到自己身上去的。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不落俗套的人,更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女生,但白若宇“学习好却长得不像学习好的”这一点就说明这人不同于一般。邱依然认为这世界上不同于一般的都是她的,所以白若宇天生就是属于她的,要是落到那些单纯以貌取人的肤浅女生手里简直白瞎了。
    晚春的黄昏,邱依然在微风中陶醉想着白若宇,却在自己家巷口一头撞上个人,是个穿一身藕色肥衣裤、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吓得魂飞魄散,这疯女人是她幼年的阴影。她常常在巷子里出没,也常常让她阴魂不散地给碰上。李翠萍嘱咐女儿见了这个疯子一定躲着走,疯子杀了人不犯法的。
    这次撞个满怀,邱依然在惊慌中也不忘礼貌,点头匆匆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就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地往家去。
    疯女人并没跟上来。更让邱依然吃惊的是,这样近距离看,那女人脸上虽脏却异常清秀。她甚至隐约记得自己跟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在微笑,不是阴森恐怖的,是正常的,还有点友好的。
    回家后,邱依然问:“妈,路口那个女人是怎么疯的?”
    李翠萍从不跟她女儿聊这类“引发儿童遐想犯罪”类的话题,就说:“跳楼被救下来的。”
    “她为什么要跳楼呢?”
    “咳,有事想不开呗。”
    “什么事想不开呢?”
    李翠萍这下怒目吼道:“小孩问这么多干什么!赶紧吃完学习去!”
    依照邱依然对她妈的了解——情伤。
    她书包里的周记本上有白若宇给她打的100分,外加异常严肃的八字评语“叙事连贯、思路清晰”。那歪歪扭扭的八个字,像是他皱着那双浓眉毛说出来的话,她想到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那本周记写完后,她好好地收藏起来。
    之后的许多年,她不停地梦见自己给白若宇看这个本子,连她自己既不相信、也数不清多少次了——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陌生地方,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地方有灰色的天、低低的云、蓝色的海、大块的白色斑岩。他们身后是没在花海里的白房子。空气里是茉莉与罗兰的香气。那是她向往的地方,她在周记里描述过这个地方。白若宇接过那个柠檬黄封皮的本子,他长白的手指,既像在梦里,又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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