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香水的女孩

2 二


下午五点一刻,邱依然站在一个小小的U型厨房里,上上下下的柜子都是油亮的黑色木材。黑色的洗碗机,黑色的微波炉,黑色的单开门冰箱,黑色的一体式烤箱加四圈电炉。炉子上一前一后坐着一只煮锅和一只炒锅。煮锅里的意大利面很难熟,还要一会儿;炒锅里是一磅混着蘑菇的碎牛肉,她倒上一整罐西红柿酱,把火调小,再敏捷地越过重重障碍跑到二楼阳台,摘了几片自己亲手栽的意大利香叶。
    阳台上还有十几盆盛开的鲜黄色罗兰,花盆挨花盆地满满摆了一地,那清新扑鼻的香气刚一拉开门就能闻见。邱依然双手撑地地跪着,塌腰把鼻子埋进花里使劲嗅一番,然后拿着意大利香叶就下楼了。
    她老公发短信说在回家路上了。她便从底橱里拿出另一只炒锅来,下油,放花椒、辣椒和蒜片。电炉不见火热得慢,趁油还没冒泡,她就把玻璃碗里的土豆丝滤了水倒进去。一阵轻微的噼啪开炸声。她一手把玻璃碗随便找个空处放下,另一手从旁边的竹筒里抽出一只木铲把土豆丝迅速搅开。
    趁菜慢慢热,她把菜板、菜刀、刮土豆器和盛土豆的玻璃碗洗涮过放进晾碗架,把剩下的蒜放进橱子。她跨回炉边,把土豆丝翻炒一下,让上面的下去,下面的上来,又用筷子搅搅意面,再跨回切菜区,把盛肉的泡沫盒、洋葱皮、蒜皮、土豆皮收进垃圾桶,把西红柿酱的玻璃瓶涮干净,放在水池边凉着。
    白色大理石桌台上,一只红色的电饭煲“滋啦啦”地向上喷出水汽。“啪”一声,按键由“做饭”跳成“保温”。邱依然最后翻炒几下土豆丝,撒盐熄火,又从碗橱里专门放饭盒的一格取出两只饭盒,专门放盘子的一格取出一只深盘和两只瓷碗,在满满的桌台上吃力地拨出一块空间来挤挤巴巴地摆好。
    她的黄色条纹猫加菲一直在她脚边走来走去,在油烟机呜呜的噪音里张大嘴叫着看她。它饿了,可还没到它的吃饭时间。邱依然蹲下用胳膊肘夹住加菲的胖脸用力亲。加菲受不了了,夹着尾巴逃出了厨房。
    土豆丝被盛入深盘了。邱依然松了口气。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炒土豆丝,等油很热了才想起爆香,结果被滚烫的油喷溅了一身,又被红辣椒的油烟呛到狂咳不止。她再也不敢了。
    她从抽屉的分格竹盒里拿出只叉子,挑出根意大利面尝生熟。她曾分别煮意面到半熟和天荒地老,一个吃起来如同崭麻绳,另一个稀溜溜的没有吃头。从滚烫水里捞出的面她竟忘了吹,一下子烫破了嘴唇,疼得她一阵跳脚。她又吹了半天才敢再放进嘴里——没有夹生了,稍有劲道。她立即关火,从碗橱里拽出一只滤盆放进水池,戴上隔热手套,把一锅意面倒进去滤水,再分别倒进两只饭盒。饭盒小锅沿大,几根意面溜溜地顺着桌台滑到她的脚背。她端着锅腾不出手来,只能跳着甩开。
    不想白白浪费几根面,她在加菲闻味赶来之前弯腰捡起,在水龙头上涮涮吃了。
    酱早好了,这会儿咕嘟嘟冒满小泡,四面向外跳,在黑色炉子上溅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红点。邱依然不禁皱了皱眉头。她关上火,把酱小心翼翼地浇在两只饭盒里,这次没洒。洗碗机里满着,她把锅暂放进水池里,盖上两只饭盒盖子,再去关了抽油烟机。
    快六点了她老公还没到家。他今天是去工地,路上时间长些。
    邱依然打开洗碗机,把里面的干净碗筷一只只取出来,摆进碗橱相应位置。她精准掌握拿放力度,既不碰出声响还动作异常迅速。
    从两个小时前刮第一只土豆开始,她就在厨房里如一只蝴蝶般飞转着,又像在跳一支轻盈的舞,一支两个小时没有间断的舞。
    这还不到两个月,她已经由一个家务白痴变成了家务专家。她了如指掌每一顿饭的食谱和食材清单;她会做所有基本的中餐和几样简单的西餐;她知道家里的每一件东西放在哪里;她知道最有效率的做家务顺序;她可以有条不紊地同时做几样事,也可以数个小时一刻不停地做事。
    洗碗机才清了一半,外面一阵“哗啦啦”巨响。这是最让她踏实的声音——车库门开了,她亲爱的老公回来了。她立刻关上洗碗机,打开厨房通往车库的门去迎接他。
    白色卷帘门逐渐上升,刺眼的阳光和腾腾的热气从门缝底钻进来,地上的每一颗沙石和墙面□□的木屑都在阳光的横扫下发起光来。
    邱依然蹲在地上垂着脑袋,迫不及待地去看等在门外的车和人——沾满泥巴的黑色轮胎,溅满泥点的白色车壳,阳光闪烁的车窗玻璃后是乔磊呆萌憨厚的脸。她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咧开嘴笑起来。
    她最近常常想:自己当初是怎样跟了这个男人的呢?他比她大三岁,完全不符合她喜欢的模样。
    他们是通过两家共认识的介绍人向新芳给牵线搭桥的。那年,她刚考上北京名校的金融研究生,他暑期回国探亲。
    李翠萍一听男方的家庭条件就逼着女儿去相亲,却被邱依然以“不赞成相亲这种结识方式”的理由断然拒绝。李翠萍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怪胎,反对这世上一切别人都做的事。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他父母在市区三套房子,奶奶家和姥姥家各一套,还在西郊山上一套,海边还有套度假别墅。”她仔细地看女儿的脸,希望这些能打动她。
    邱依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头也不抬地冷笑一声:“弄一堆房子有什么用?大卸八块去住啊?”
    李翠萍反对道:“怎么没用?反正是人家花钱买的,人家想什么时候去住就什么时候去住!他爸妈又没兄弟姐妹,将来这些房子都是这男孩子的!七套房子呐!我那天按地理位置和现在的房价算了笔帐,这七套加起来,市值得三千多万呐!”
    邱依然顶看不上她妈这副利欲熏心的样子,讽道:“买了房子不住的都该拖出去斩了,让他们霸占自然资源!”
    李翠萍没辙了,于是交代向新芳把见面弄得随意一些,两家人再拉上几个亲朋好友,包个包间,只当是熟人吃顿便饭,却把两个唯一小辈安排坐在一起。
    邱依然见乔磊的第一面并不讨厌。他大高个,方脸,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件可体的黑色T恤,戴副无框深度近视眼镜,两只羞涩的大圆眼忍不住忽闪忽闪地向她看过来。和他场面的父母不同,乔磊不善言辞,表情动作笨拙迟钝,根本不懂酒席上接人待物的那套。邱依然完全改了偏见。
    他是那种从小到大一心扑在学业上的男孩,一路保送到清华,又全奖出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亲朋好友口中的骄傲。他事业上野心勃勃,思想上却听妈妈的话,从没谈过恋爱,对女生除了讨论学术根本没什么了解,婚姻问题更是听从父母安排。他是知道家里安排今天这顿饭的意思的。他对安静恬淡的邱依然印象很好,觉得这个白白胖胖、笑眯眯的女孩是适合做妻子的。
    和娇小干瘦的李翠萍不同,乔磊的妈妈朱蕊是个高大强悍的妇人,宽颧骨,突出的大眼泡,一头小卷用发卡低低地别着。她亲热地拉着李翠萍的手贴着耳朵说:“向姐说姑娘长得可白净了!我这看了才知道,可真是!不过也不像你啊?肯定是像爸爸吧?”
    李翠萍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这真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女儿的皮肤长得像她爸。离婚这些年,别人夸她女儿皮肤白一次,就十有八九地顺带提及她前夫,就让她再想起一次自己的婚姻。当初的许多决定,她不愿回首去仔细回味。她答道:“我整天说是从垃圾堆里捡的呢!可白是白,一天到晚地过敏!”
    朱蕊对过敏并没什么概念,她说:“向姐真是,可喜欢依然了,一夸起来就不住嘴,说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学习上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的小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一边说一边隔着大半张圆桌往邱依然脸上瞟,瞟得邱依然只能谦虚而僵硬地笑。
    向新芳也看过来道:“妈妈这么能干,女儿能差的了吗?”
    “唉!哪有哪有?”刘翠萍笑道,“我女儿啊,在外还行,在家里......唉,什么都‘会’干,可就是什么都‘不’干,我成天在家训她懒!”她说着笑着,小心地看女儿一眼,看看这话有没有让她心灵受伤。
    邱依然的心灵倒真没受伤。她首先认为她妈妈纯粹是社交上“丑话说在前头”的谦虚;再者,虽然说的是桩事实,可原因不是因为她懒,是她的劳模妈妈总嫌弃她干活慢、不会干,训斥着不让她碰。
    向新芳道:“哪能哪能?跟你说,姑娘最终都得像妈!”
    邱依然听了这话吓出一身冷汗来。她可是打小就立志不做她妈那样的女人的——干着份毫无创造性的工作,外加前夫给的生活费,每天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弄锅碗瓢盆。她的梦想站在她妈人生的另外一端——她要当CEO,穿男人一样的职业西服和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提黑色的信封公文包,指挥几千人的上市公司,住繁华大都市中心那种蓝色玻璃外墙的摩天公寓,坐黑色商务汽车,配专职司机。她要让总瞧不起她、不相信她能成大事的母亲和同学都刮目相看。这就是她当年一心巴狠报金融——这个跟钱有关的专业的原动力。
    “唉不行不行!”李翠萍在嗓子里咕哝着,连连摆手,“懒!”
    她本来就满意乔家的条件,这见了乔磊又是一表人才,更是愿意这门亲事。她心虚地冲对面看一眼自己的女儿,真心觉得她可没别人说的那么好,她被自己惯出一身臭毛病,什么都不会干,脾气还硬着呢。
    朱蕊扒着开心果,道:“我们依然这种女孩子可不多了!现在的小姑娘啊,一个个娇生惯养,公主似的,洗个盘子说餐洗净对手上的皮肤不好,做个饭说油烟对脸上的皮肤不好,可捯饬起来比谁都厉害!噢!那些化妆品对皮肤好啊?化妆品里全是重金属!”
    李翠萍赶忙笑道:“依然倒从来不用化妆品。她对那些都过敏。”
    邱依然听了这,心灵倒真的受伤了。她本来就怪她妈把她生成这种过敏体质,让她不能用别的女孩都能用的东西——那些能让自己变美,让别人侧目的东西——现在竟还骄傲地拿这当桩优势来炫耀。
    “呦!”朱蕊听了惊喜地朝邱依然脸上看去,“我们依然不用!我们依然皮肤底子多好!”她心里实则是生意人的精打细算:不用化妆品,这儿媳妇还省钱了!
    朱蕊和她老公在南方做钢材生意。乔先生正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头对头喝得脸红脖子粗,听见女人们在谈孩子,便借着酒醉指着乔磊,囫囵不清地吆喝道:“我跟你说啊,我这个儿子在家......什么不会......什么不会!我说啊:‘你......这个这个......灯泡都不会换,以后怎么娶媳妇儿?’人家说什么?——‘我找个伺候我的不就行了?’”
    当着媒人和未来亲家的面,朱蕊十分不满她丈夫对儿子的这番评论,连连冲他使眼色,皱眉埋怨道:“这都几辈子前的事了?他那时候还小不点一个,懂什么!”在她眼里,自己倾心培养进清华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完美最优秀的男人,所有的女孩都是高攀。她在儿子婚事上战功赫赫,呕心沥血、亲力亲为地替他在见面前先pass掉无数不合格的女孩。这一次要不是出于对大姐风范的向新芳的信任,她是绝不会让儿子见这个单亲家庭的女孩的。
    向新芳笑着调停道:“你瞧老乔喝的!你瞧老乔喝的!又开始说胡话了!”
    乔先生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嚎啕大笑。乔磊的脸红了,他觉得他爸当着他未来妻子的面酒后胡言的样子很丢人。
    邱依然倒不在意。她拿起筷子要去夹斜前方的红烧鱼头,谁知筷子刚碰到鱼,鱼就被转到了她的正前方。转盘上是乔磊的手。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宠爱地对她微笑着。他们两个安静地并肩坐在圆桌下首低头吃饭,时而对自己父母的言行举止嫌弃又无奈地对笑着。他对她有问必答。他低低的嗓音,那每一个长长的、逻辑缜密的、如絮叨般认认真真的回答让她觉得他好可爱。
    车库里堆满搬家的大箱子,乔磊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进来停好。车库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了,他觉得这一天的压力和疲劳也终于告一段落了。他从车里出来——乱乱的大奔头,肚子有点发福,穿着卡其色衬衫和收脚裤,一双满是泥的黑胶靴,背个长方形的麻袋包。“嘿,baby!”他对妻子说,声音有些疲惫,任她扑进自己的怀里。
    她撒娇道:“我今天好想我的baby!”她双臂吊在他脖子上,紧紧地抱着他。
    “哎哎哎!我身上全是灰!”
    她不管,使劲吻他的脸和汗珠细细的额头。他拖着她在厨房门口脱下雨靴踢在旁边,把背包放在地上。加菲赶过来蹭他的腿,他抱起它来摸摸头。
    邱依然安心地站在旁边,问她老公这一天过得怎样。
    “还好。”他叹口气说,“明天总算周五了。”
    他闻见香喷喷的饭菜,内心一阵温暖踏实。过去这几个月里,他被工作和生活折磨得不轻,最留恋的感觉就是每天一进门,看见妻子站在厨房里忙碌,满屋都是饭菜的香味。
    “今天做了什么呀?”他好奇地走到桌台前,看见盘子里的土豆丝,拿起一根就放进嘴里,满足地说:“嗯!好久没吃土豆丝了!”
    邱依然道:“这两只土豆有点发芽了。”
    他顿时停住嚼着的嘴,瞪眼睛看着她。
    她笑道:“只有一点点,没太厉害啦!想了半天觉得扔了浪费还是炒了。再也不能放冰箱最下面的抽屉里了,滚到紧后面去了,我早没看见。”
    “应该没事。”乔磊又拿起一根放进嘴里,“味道不错,还有你刀功见长。”
    邱依然道:“我切了一个小时呢!我现在觉得一盘土豆丝卖那么便宜是非常不对的一件事!”
    乔磊掀开一只饭盒的盖瞧瞧,惊喜道:“这是明天午饭吗?”
    “嗯哼。”邱依然点头。
    他竖大拇指赞美道:“明天又可以跟同事炫耀我老婆做的意大利面比意大利人做的还好吃。”
    邱依然幸福地听着。她催他脱下满是灰尘的衣裤,他就原地脱了扔在一边,只穿着T恤,裤衩和袜子。她推着他的肩膀小步颠进客厅,笑指着电视机旁边,道:“看看呦!那是什么?”
    “噢!”乔磊惊喜地看见一个新的拐角写字台,银色的铁架支着木色桌面,是给他的。“不错啊,大小也行。”他满意地说。
    邱依然道:“就是颜色不搭。可我想,你那几件东拼西凑的旧家具本来颜色就不搭,无所谓了,我就什么便宜买什么了,反正又不打算一直用。”
    “对!”乔磊说,“我们随时可能搬走。不过这比我想的好很多。你当时说买了最便宜的,我还担心质量太差撑不住我两个显示屏。”
    邱依然说:“这个原价不便宜呢,我是打三折55买的。”
    乔磊肯定地冲她竖大拇指。她接着说:“质量还好吧,我安了两个多小时,只有拐角下面的一颗螺丝怎么也拧不进去,估计尺寸稍稍有点问题。”
    “吃完饭我看看。”乔磊使劲按了按拐角的桌面,“还算结实,不放重的东西也没事。”
    “那颗螺丝和螺丝刀我放在键盘板上了。”她提醒他,又指着正门口一堆凌乱的大盒子,“餐桌餐椅下午三点才到,我还没来得及装,不过书橱安好了,放次卧了,我的写字台后天才到。今后次卧就是更衣室加我的书房,客厅是你的地盘。”
    乔磊走过来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感慨道:“哎!有老婆在家真是好。”
    邱依然撅嘴说:“你不知道我今天出了多少汗!你这个拐角写字台,不仅沉,角度也不好控制。书橱也是,我后悔不该买五层的,太高了!安装的时候我自己扶不过来,只好把它横过来,手脚并用。你看看!我的胳膊,腿上,都是淤青!装家具纯粹是两个人的活!”
    乔磊轻轻端着她的一只胳膊看着,一阵心疼:“我是打算和你一起装的,可这些天实在太忙,加了这么多工作量,每天一回家......唉......”
    “我知道。”邱依然说。
    “一会儿,我吃了饭歇会儿,然后看看,不行帮你把餐桌安上。”他的语气因为劳累十分不确定。
    邱依然看着老公疲惫的黑眼圈很是心疼,她态度坚决地说:“不用了,餐桌餐椅我明天装,我已经列在明天要做的清单上了。你只要把你的电脑从楼上搬下来,网线什么的都装好就行了。还有你带过来那个死沉死沉的红转椅,也在楼上,次卧里面,你得自己搬下来,我今天试了,实在是搬不动,差点没摔了。”
    “没问题!”乔磊拍着胸脯说,“这些我来做!”
    邱依然看着家里满屋满地的大型箱子和包装纸,盘算道:“明天装完餐桌后,我再集中收拾这些箱子。车库里实在放不下了,搬家的那些到现在还没处理过。我今天早晨给社区中心打电话问了,他们说他们不管回收,要回收自己解决。然后我在网上就查到‘一’家回收站,在城里边上,一个小时十分钟车程,我们得自己载着这些箱子过去。我想着,明天我先把所有的箱子都压成片,捆在一起,然后周末我们再一起去回收站回收。”
    乔磊听了一阵焦虑,六神无主地看着那些大箱子,没有一点主意和兴趣。
    “哦对了!”邱依然看到地毯上的一摊杂物,走过去一一指着:“这些是你所有的文件和信件,我都放一起了。你浏览一遍,看看哪个要哪个不要。要的,我准备了一些文件夹在这,你分门别类放在里面,不够的话,主卧塑料柜的抽屉里还有。这是标签和圆珠笔,你标注一下文件夹里的内容方便查找。不要的文件呢,你先暂时摞在一处,我刚刚在网上买了个碎纸机,后天寄到,到时候有个人信息的文件就放进碎纸机里,没有个人信息的文件放进车库的回收箱,和箱子一起运去回收站。”
    乔磊下班后本来就累到什么都不想做,更别说这满满一地,看着就是个大工程,加上她叙述的过程也太繁琐了。他越听越头疼,面露难色道:“我今晚做不了这个......我......唉......”他要崩溃的样子。
    “没说让你今晚做,”她道,“我知道你下了班不行。我是说周末。”
    他说:“这周末......我应该没有额外培训,至少现在还没通知,一般情况下,周四还不通知就应该没有。但也说不定,我希望可别明天一早刚上班就通知我们这周末加班或培训,或者今天晚上就突然发个短信。唉.....我这周加了三天班,太累了,我同事也都是,都说需要两天的周末休息,希望公司他妈的不要再剥夺了,我们宁可不要那点加班费。”他双手遮脸,疲惫又无奈地打着呵欠。
    邱依然点着头耐心地听完,又指着文件堆旁边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塑料编织箱说:“最后一点,这里面都是你的东西,你也得亲自看看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不需要的直接扔掉,需要的分类放在这四个整理箱内。我擦干净了再放到储藏室里去。我想着储藏室得买个架子,把这些箱子并排放上面,标上标签,一层一层的,比较有秩序。我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了,就剩你这些了。你看这些零碎东西在地毯上摊着显得特别乱,早点收了早点干净。”
    乔磊的头已经涨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一脸痛苦地说:“我说了,周末.....周末......”
    邱依然了解老公目前的精神状况,她安慰道,“baby,没说让你现在做。你现在呢,去洗个澡,然后吃饭。OK?”
    楼下的卫生间不能洗澡,乔磊上楼去了。邱依然打开空空的冰箱——一打鸡蛋剩了四个,一加仑牛奶剩了三分之一,还有三个皱皮了的红苹果和一盒火腿。她把火腿拿出来切了一大盘。这火腿是几个月前乔磊买的,一直忘了吃,明天就过期了,再多今晚也必须吃掉。
    有火腿吃是她今天素炒土豆丝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家里也确实没肉炒了。她还没驾照,不能自己开车出去;而他,上班之余几乎再没有精力教她或载她出去。
    乔磊心情低落,随便冲冲就下来了。邱依然刚喂完猫。餐桌餐椅还没安,他们依旧在客厅里吃饭。客厅里没有沙发,两人朝同一个方向并肩坐在地毯上,面前是一张简易的四腿黑木茶几。
    乔磊按下电视机的遥控器浏览节目。为了充分利用下班时间,他吃饭的时候不能只吃饭,一定要同时干点什么,哪怕是看个狗血却流行的电视剧。
    这台四十寸的电视机站在另一件他从纽约搬来的旧家具上——一个琥珀色木质四脚电视柜,两开门中的一开坏了两个螺丝,总是半挂着。他说修一直没修。
    对邱依然来说,吃晚饭的时间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间——她老公坐在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地盯着电视,大口嚼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此刻的他,能够抛开一切抑郁和烦恼,安静又单纯地享受着家的安然和放松——她亲手为他创造的家。她很为自己骄傲。
    吃完饭乔磊就上楼去了。他想在搬电脑之前先休息一会儿,放松一下。
    邱依然站在客厅里四处环顾,举着一只手指指点点地自言自语道:“先清空洗碗机。茶几上的碗、做饭的几只锅铲、上午喝茶的杯子、她午饭的盘子......哦,千万别再忘了他今天带回来的饭盒——这样洗碗机差不多又得满了。他今天穿回来的工地装得洗,胶鞋得刷......这些添到明天的清单上去.....冰箱里那三个皱了的苹果必须得吃了,今晚一人一个,明天再让他带一个上班。这周末怎么也得去买菜了......”
    楼上刚刚开始一场激烈的厮杀,几架狙击炮同时“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凸”地响个不停。
    房子外的天不知何时暗下去了。西晒变弱了,邱依然才拉开落地玻璃门。火烧云的天空下,三面灰色水泥高墙死死围住一块窄条水泥地面。这是她的后院——一个空无一物、死气沉沉的水泥盒子。也不知为何,邱依然喜欢这盒子。
    余热未退的空气从纱门扑进来罩住她的脸。她闻见黄昏的沙土和墙后沃勒公园里热气腾腾的草树。
    她记得,在同一个黄昏时分,一辆汽车在黄褐色的沙漠里孤独穿过,几棵散落的仙人球异变成树,远远看着就如同背光站着的人——姿态诡异、面目狰狞。头顶是一望无尽、云层叠叠的天空和一轮鲜橙色的落日。满眼都是连绵起伏、纹脉清晰的红褐色石头远山。
    她小声对自己说:“Ariz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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