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香水的女孩

9 九


邱依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过得这样快。在她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美国生活了整两年了。
    这几个月,她的生活里发生了几件离奇的事。首先,加菲离家出走了。通往后院门的纱门上有条大缝,它从这里离开就没再回来。再有,二楼阳台的花草都死绝了——一盆意大利香叶和十几盆罗兰——所有花盆里只剩下干裂的土壤。她后来又各自栽过一轮,结果又都在一周内通通死光。
    她说:“我们家一定是被黑色魔力包围了。或许沙漠上那些面目狰狞的仙人掌都是魔鬼。”
    而乔磊则知道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加菲出走是妻子总忘了买猫粮,给饿跑了。至于花,是她总忘了浇,这么热的天可不死了。这一年的每一天,她似乎都在马不停蹄地忙碌,先是忙网店,后来又回去背了一阵单词,后来又自学photoshop、画网络漫画,后来又想写几篇经济学的英文论文给申请哥大加分......她几乎每天都有个新想法冒出来,然后分秒必争地投入动工,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不间歇地埋头伏案,不仅家务做得越来越松散、两人时常没饭吃,就连出去走走也变成了他拉着她。
    她的身体频频出状况,不是腰酸背痛、头疼眩晕就是肠胃不适。有段时间,她眼睛疼痛得厉害,视力差到必须得去看眼科医生。
    可最让乔磊担心的是,妻子的精神状况似乎出了问题。他很久不见她笑了,而是每天都板着脸对他不耐烦地吼这吼那。他每次建议他们出去转转都遭到她的严词拒绝。最可怕的一次,他正在楼下打游戏,突然听见楼上尖叫不止,跑上去一看,只见她蓬头垢面地摊在地上,把一沓画好的漫画一张一张地撕成碎片,边撕边疯狂地哭叫。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他上去拉她却被她用无比大的一股力气一把推回来。她双手咚咚地垂地,油油的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她抽搐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不行......我不行.......”
    乔磊能够理解妻子精神问题的由来。对于外来的这些有野心的人,这个荒芜落后的沙漠小镇本来就够扼杀精神了,若再不喜欢你的工作,还没办法逃脱,这种不肯屈服又无能为力的折磨能把人一点一点地逼到深渊里去,再多的乐观精神也早晚消耗殆尽。他自己也曾有过这样厉害的精神问题,是在她来之后才有所改善,工签拿到以后就更好了一些。可他没想到本来好好的妻子却越来越变成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他开始建议她或许去看看心理医生能好些。她不当回事,再加上各种忙,迟迟没有行动。
    她网店的成交纪录仍是最初那一笔。她停止了进货,开始打折降价。
    她不敢看客厅里墙角堆着的那高高一摞大纸盒子,不敢查这些产品的保质期,更不敢想自己账本上纪录的成本投入——那些她留着上哥大的钱。她一想就开始头晕出汗、肌肉僵痛、心跳飞速,胸闷气短。
    为了避免这些难受的症状,她尝试着不做任何事。这种放空的、浪费时间和生命的颓然的放松让她上瘾。慢慢地,她开始感觉不到想做任何事的欲望,对所有的事——不仅她曾喜欢的事,甚至包括洗澡喝水吃饭睡觉这类日常的事——都失去了兴趣,没有丝毫去做的动力。
    整天整天地,她不是睡一天觉,就是抱腿靠坐在阳台门边,目光呆滞地看着天空。
    突然有一天,她咚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对正在打游戏的乔磊说:“我想去看心理医生。”
    “噢?你终于想开了!”他惊喜地说,“我觉得一定会对你有帮助的。”
    “我们的医疗保险报销心理这块么?”
    “啊......这我不太清楚,你可以去账户里查查。”他打着游戏回道。他今天上班很累,忙活半天几个项目都做得不顺利,累到他连升级游戏都打不了,换成个简单幼稚不费脑的小游戏。
    她说:“你先把游戏停了。”
    他木着脸,暂停了游戏,对她说:“账户下应该有搜索保险内医生的清单,你约清单里面的医生应该给报销,至少报销一部分。”
    “我知道。”她说。他已经点开另一个屏幕上的动漫视频开始看。
    “我上次皮肤过敏的时候查过......可我忘了网站地址、登录名和密码,而且我希望是百分百报销,如果还要自己拿一部分,我就不去了。”
    五秒钟的沉默间隔。他看完一个卡通人物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才暂停了视频。他刚才半听着,其实只听了开头和结尾的几个字。他回道:“唔。我记得。这个我也不清楚。你要是担心自己掏腰包,可以先给保险公司打电话问问。”
    她抱怨道:“我不喜欢那个保险公司的电话......”她一开口,他又点开视频看了。女人的话和不需动脑的事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开始是机器接,问一大串问题才给你接人工。有时接了人工,家里信号不好中途断了,他们也不给我打过来。”
    又是五秒的沉默间隔,他看完视频里一句完整的话,才又暂停了视频。他这次只听了个大概意思,耸肩敷衍道:“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他说完了,理应又该她说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又转过去点看视频看。可这次她觉得心累,一刻也不想再跟他说话,就转身走了。
    她决心把精力全部放在申请学校上。她加大剂量地背单词、练口语,家务活三四天才集中做一次,觉睡不着便不睡,饭饿急眼了才吃一顿,还是端着盘子往嘴里倒。她错过了杂志的订阅取消日期,自动更新又没时间看的杂志左一本右一本,把客厅的地毯铺得没有下脚的地方。
    三个月后,她一前一后地考过了GRE和托福,分数都比及格线擦边高出一点点。就这样她还觉得超出的那几分全是侥幸和运气。
    她本来非哥大的MBA不去,一定要跟老公平起平坐,可无奈自己成绩太低,又不想再花时间重考一遍,只能降低申请标准——地点还在纽约附近,任何一所大学都可以。
    其他事都可以在美国办,只有成绩单她只能托付给田小瑜。两人上次说话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不知为何,这一年多谁也没联系过谁。由于这次很赶,邱依然是算着上班的午休时间,用乔磊的Skype给她打的手机。
    谁知现在的田小瑜并没有上班,正在休产假。她的小孩快四个月了。她抱怨道:“我现在真是盼着回去上班,整天在家真是太无聊了!孩子也不用我看,我在家纯属大闲人一个,不是看电视就是睡觉,要么就是网购。我自己都觉得心虚,觉得在大好年华里虚度光阴。”
    邱依然问她身体恢复得怎样,她说婆家给请了很贵的专业月嫂,婆婆和月嫂一起照顾她和孩子,把她喂得比以前还胖。
    邱依然笑道:“你的效率真是高啊。”
    “这还高?”田小瑜不屑地说,“读研读得都晚了三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好几个高中和大学同学,二胎都比我孩子大了。你呢?要孩子了没?”
    “没呢。我正在申请学校,马上就去读书了。”
    “你还没去啊!”田小瑜震惊地说,“我还以为你都快毕业了呢!”
    邱依然也不想解释自己这乱七八糟的一年,她开门见山地把取成绩单的事托付给她,叫她去自己的大学取,具体事宜已经跟那边的老师联络好了。
    田小瑜很爽快就答应了,她又一拍脑门说:“噢对了!我忘了你在美国!你给我寄点奶粉过来吧!”
    “好啊!”邱依然说,“不过我这就一个沃尔玛。我改天去拍张照,你看看这的奶粉行不行,行的话我买了给你寄回去。”
    田小瑜由此变得格外激动:“我还想要LV的包包呢!还有最新款iPhone!还有护肤品!我听说在美国买超便宜。”
    邱依然赶忙说:“护肤品我家就有!现货!我现在开网店呢!”
    田小瑜也不知怎的,一听她开店就本能似地生出股嫉妒来。她心情复杂地问:“真的啊?你开网店?赚多少了?”
    邱依然当然不好意思说:“唉没多少。”
    田小瑜自然认为这是谦虚。“都什么牌子?雅诗兰黛?迪奥?哎,在美国买兰蔻的粉底液多少钱一瓶?”
    “我不知道啊,”邱依然说,“我可以帮你查查。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卖。我只卖百分百纯天然、不添加香料的护肤品,针对像我一样有敏感皮肤的人。”
    “都什么牌子?”
    “有‘earth made’, ‘aloe love’......还有几个小工作室的手工肥皂,还有......”
    “没听过。”田小瑜打断她说,“你这算海外代购么?”
    “不算代购。”
    “赚多少钱了?”
    她问两次了。邱依然实在不想回答,就绕开说:“唉,没卖出去几单,可能是像我这样敏感皮肤的人并不多吧。”
    “不是。”田小瑜很肯定地告诉她,“我跟你说不是。不是我说你,亏你还是学这个的,你开店也不事先做做市场调查么?”
    “我做了。敏感皮肤这块是个空缺。”
    “我不是说这个!开店的目的是赚钱,要赚钱你就得卖大家都想买的东西。我跟你说吧,大多数的人,才不管你什么添加不添加香料,现在国内需求量最大的就是奶粉、化妆品、包包、手链什么的,但牌子得是大家都知道的才行。”
    邱依然也知道这点。她无所谓地说:“我是把这当成一份事业来做的,不是只图赚钱。我卖给别人的东西,得我自己用过、并且觉得好才行。我卖的产品得是我这个人性格的延伸。”
    “结果呢?”田小瑜反问道,“你卖出去多少?”
    邱依然被堵得哑口无言。
    田小瑜接着道:“再说了,你要是自己生产还行。现在你既然是倒买倒卖,何不倒些人家想要的牌子呢?你也别说势利什么的,现在的人要的就是一个牌子。我跟你说,不行咱俩合伙,反正现在微商特赚,我正想试试呢。我告诉你什么买哪些牌子,你就在美国买,寄回来我再卖,赚了咱俩平分。这样不仅咱俩自己有大牌用,还能赚钱。”
    邱依然犹豫道:“可我这马上要去上学了......不知道能不能有时间做这个。”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她不知为什么排斥。
    田小瑜本来也就是随口说说。她见这条说不动她,便陡然转了话题:“为什么你们到现在都没要孩子呢?真的!听我的!赶紧要,趁着身体和精力都好。”
    邱依然说:“还没这个打算呢。一是还没定居,二是我还要上学。再说生了还要得养,又花时间又花钱......”
    “不是还有你爸妈和你公婆嘛?”
    邱依然避过她妈,只说:“我公婆家里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也不摧你生?”
    “我婆婆倒是提过一两次,也还没到催的程度。”
    “可你们都结婚好几年了!”
    “那又怎样?”邱依然说,“结了婚只意味着你‘可以’生孩子了,不意味着你‘一定’要生孩子。有些结了婚赶着生孩子的人,也并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喜欢孩子,不过是为了一个套餐似地完成传宗接代这件事,觉得总算齐了活了,没被落下。可这也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正因为婚前不能生,有些人为了最终完成传宗接代这件事,便匆匆忙忙、随随便便地找个人结婚,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田小瑜在心里想:“这都是哪门子屁话!”她说:“你知道吧?现在赴美生子的人都挤破头!你说你们就在美国,孩子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还想生几个生几个,这么好的条件还不利用?现在国内都开放二胎了,你们现在至少得生三个才能走在时代前列。我要是你,一去了就开始生。”
    邱依然觉得她这观念真没水准。她说:“是,条件有没有是不可控的。可有了条件,用不用却是自己的事。我们现在还不想用。”
    “哎我说邱依然啊邱依然!”田小瑜简直哭笑不得,“你真是‘依然’没变!都成年人了,还跟世俗对着干!可是你得知道,你能维持这种心性,靠的是一个男人提供的衣食无忧。”
    这真是邱依然最怕听到的话。她瞬间变成了一只被激怒的斗鸡,被对手狠狠地啄了一下,疼痛让她要狠狠地还回去。“一个男人?”她一字一句地讽道,“那你说,爸爸、叔叔、姨夫、还有‘表舅’,也算‘一个男人’吧?”
    田小瑜瞬间骇然。她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好意的提醒竟换回一个无情的巴掌。她说:“当然不一样!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帮自己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老公又不是血缘关系,他和你之间全靠他爱不爱你,他哪天不爱你了——有了孩子还好——再没有孩子,你们之间的纽带就全都没了。”
    “我不这样认为。”邱依然直截了当地反对,“什么事都讲个互相,讲个平等,讲个真心。凭什么流着一样的血,人家就得帮你?用血缘关系无限制地朝人索取,这样的人才最可恶。”
    田小瑜一个字都不同意,可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了。邱依然也觉得自己说着说着话就重了,不知自己为何变得这样易怒,有些话大可不必说出口来伤害感情。总之,两人都感到对方变了,变得跟自己不同,脑子里的每一个观念都不一样,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自在。
    尴尬中还是田小瑜嘴快先开口改了话题:“对了,那个......要了成绩单给你快件寄过去是吧?你地址没变?”
    “嗳。”邱依然的口气也赶快跟着软下来。她差点忘了自己是有求于她的。
    接着这个话题,田小瑜又随口问:“你还是要申请那个什么.....哥伦比亚么?”
    “没有啦。”邱依然心虚地解释道,“我目前就是打算申请纽约那边的,因为我老公早晚会回去。只要地点在那附近,什么大学都无所谓。当然,最差的情况是,纽约那边一所都没申到,我再考虑别的城市——什么波士顿啊,西雅图啊,旧金山啊,洛杉矶啊——反正只要是个大点的城市就行。”
    “唔对了对了!”田小瑜突然兴奋地说,“白若宇也在美国你知道吧?好像就在洛杉矶!你要去那边可以找他。”
    邱依然不记得这个冷不丁的名字让自己的大脑空白了多少秒。田小瑜还在说什么她都没听见。她打断她问:“你怎么知道白若宇在洛杉矶?”
    “咱班微信群里说的啊。他们还说你呢!咱班就你两个在美国。”
    邱依然早已隔绝了世事,不知道什么叫微信。田小瑜给她解释了一通。
    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也去申请个微信,到时候加你、加咱班。”
    “你早该申了!咱班就你没加了!那天大家还说呢,都不知你去哪了。还是我说的你在美国。”
    “然后呢?”邱依然问。她想知道白若宇在群里看了这话有没有问起她。
    “然后大家就都说‘这样啊’,‘好吧好吧’之类的。”
    她好失望。
    那一天,邱依然简直什么都做不进去 。她已经下载了微信,找到了田小瑜给她的班级群号申请加进去。
    她握着手机在客厅里焦灼地踱来踱去,恨不得下一秒就被允许入群好去加白若宇为好友。她真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在做什么,有没有结婚。
    她突然往楼梯冲去,一步不慎,左脚踩进乔磊堵在楼梯口的工地包的背带里,被绊趴在楼梯上。她也顾不得疼,爬起来就往上跑。
    她在次卧一角,自己的旧物整理箱里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本子来——八开柠檬黄的封皮,一个是周记本,一个是漫画本。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有些已经忘却的记忆又鲜活地在本子上跳起来了——
    那一年,白若宇被提前保送去上海的名校,而邱依然的高考成绩只够留在故乡的二本。出成绩那天,他突然把电话打到她家里,叫她十分意外。他问她考了多少,然后沉默了几秒,又问她要报哪里的大学。她说还没决定,大多是出不去省了。他又告诉她后天在会展中心有高校招生会,她可以去看看外省有没有合适的大学。他是班长,邱依然以为是班主任让他通知同学去的,而问起的时候,他却说是他自己要告诉她的。
    李翠萍在女儿身后钟摆一样地走来走去,盯梢听着这史上唯一一个男生打来的电话,邱依然只能哦哦喔喔地敷衍着。两人又说了几句,他实在没话说了,她也不敢说,就双双挂了电话。
    她总觉得那天的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却没说出口。而她自己,早知道他要去上海,而自己的分数是绝对去不了上海的。
    她和白若宇自此再没见过面,偶尔的短信和过年的祝福渐渐都彻底没了。他的社交媒体没了更新。她考研选学校的时候也没再想起过他。
    她考研选学校的时候,好像有那么一闪念是想起过他的,只不过是毫无决定作用的一闪念。
    邱依然回到客厅的玻璃门前,盯着外面那面灰色的水泥墙壁惘惘地看着。这是美国的天,这墙是美国的墙。这些年过去了,她都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生活了几年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在自己的不远处——那个八小时之外、叫做洛杉矶的大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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