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神戮

第三十七章:诅咒


神界唯一有着日升日落的夕阳之地,因为有着天地间最美的夕阳,让无数仍念着曾经人间朝暮的飞升神族神往而纷纷聚集于此,在最高的云端,是唯有上神才可飞舞了羽翼,在那琉璃的亭中欣赏到最美的夕色。时而如血染,又时而如残阳不舍地与天空分离而紧紧地最后抓握,是最凄美的景色。
    今日,却在那最高的琉璃亭上,往日那混作彩色的羽片飞扬,数名上神在亭中或是嬉戏打闹,又或是静坐品茗,如今却只剩下阵阵似是冷淡,又似是夕阳不舍地似是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的天籁,那锦瑟间如青烟袅袅缭绕的曲调感觉不出情感,仿佛只是淡然地弹着,不为任何事物,又似是那音律久久不舍地回荡在神界。
    戮默然地坐在亭中,背后九对暗红色的羽翼甚至不曾收起,那些上神只敢在亭下远远地仰望,却不敢去打扰那个不知心思为何的血红身影,比夕阳更加的红,仿佛她在那里,都染红了夕阳,让今日的夕日变作了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却又像是鲜血飞溅到了云上。
    戮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弹奏着一曲《北国》,一言不发。长发披散而下,落在肩前的两缕暗红色长发,分别被两枚精雕细琢的黑底金纹,正中又嵌着似是一只血红的眸的棱角分明的红宝石的发圈束起。那过长又似是故意如此的暗红色长发,浓密地遮掩了右眼,看不到那右眼为何,就连那一手都掩不住的纹,也被一同遮挡,就似是那被突然出现的疏离而再也无法接近的淡漠。
    那苍白的指尖,连同那五十弦不知是被夕阳涂上,还是那看不清的伤口潺潺流出的鲜血染红。脸上仿佛是极其虚弱而苍白的肤色,即使那红得发紫的夕阳都无法让那淡漠的神情有任何的变化,只是那不经意的抬手间,只见那指节被本可以作为弓弦的筋制的珍贵琴弦勒出一道道血痕,那忽然地按在琴弦上,一滴血珠终于悄然地透过琴弦,落在琴身深处。
    戮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杀戮。只要能够杀戮,她就无所不学,也无所不用其极。
    锦瑟也能杀人,但她学习锦瑟的原因,却是为了不动声色地带上弓弦。对于她来说,用琴曲杀人,太慢了。戮没有时间浪费,她讲究的是杀死,而不是杀伤。正如她虽然为神,却从来没有研究过治愈的神术或者防御的神术,且不论不救治他人,哪怕是她自己重伤,都不会替自己救治。
    她要做的,就是让身后的人不牺牲,乃至不受伤。
    萨满一直说,戮的羽翼很特殊。别的上神,无论如何羽翼都是能够向内微敛的,但唯独戮的羽翼,只能向外展开,而无法向内敛起。当其他上神遭到攻击时,至少可以将羽翼向内敛起,以羽翼保护身体;但戮不行,戮只有向前冲,用手中的兵器斩断敌人的攻击,乃至敌人的生命。她的羽翼,只能如同她手中的兵刃一样,向后展开,如剔羽般一起收割敌人的生机。
    所以,哪怕是为了活下去,戮都必须一直战斗,直到足够的力量挡下越发刁钻、强大的敌人的攻击。否则,她就会死。这也许是最适合戮的羽翼。
    当她决定成为“戮”的一刻,她就没得选——她必须向前冲,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不能向内敛起羽翼保护自己。她是必须要用最凛冽的攻击,击破敌人的攻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攻击”,戮的羽翼乃至戮本身的存在,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只是,就是曾经张弓都无法令她坚韧如那苍白的骨节有任何伤害的弓弦,却在今日落在锦瑟上,被这样一按而深深嵌入了皮肤,落下如血泪般的神的鲜血来。
    戮停下弹奏,目光落在那一滴血上。她起身,转身展翼飞去,只留下那精致的锦瑟,还有那在最后一丝夕阳折射下,那一滴散发着妖冶而犹如泪的珠光般的鲜血。忽地,那锦瑟上,化出一抹妖艳的跳跃的血色炽热。
    那一天,亭子上没有神上去。
    千万年后,那张不摧的锦瑟,琴身上仍然闪烁着当初一滴殷红的,似泪的鲜血痕迹,在亭上微风吹开,在琴身上留下的血色痕迹如勾勒一幅水墨丹青的回忆曾经,却又骤然的燃起的鲜血,使得一切消逝。
    千万年后,那亭子,仍然没有神再上去。
    戮去找了神王的王殿。在门外,可以略微地看见,神王的脸色不好看。
    不止是是因为戮。
    还有那“神界的黑暗”——天罪。
    天罪是一种力量,就像是天地间,生命的怨气一样。这有点类似于混沌中的黑暗面,但不一样的是,“天罪”是神界的黑暗面。
    与其说是黑暗面,不如说是神界诸神的执念——不是对于神界的执念,而是对于人间情感的执念。
    神界第一个堕神,实际上就是神界第一个自人间飞升上来的“仙”。太上忘情,并非原生神族的“薄情”至“无情”,他所述的“忘情”,实际上,必须要在本无羁绊,或是已经断了羁绊的情况下忘情,若非如此,一旦又一次忆起,便再也无法收拾。
    那个神祇,为了飞升上来,放弃了心中愿意生生世世认定的女子,让自己忘了情,却在神界天籁和不断在回梦间忆起,忽地那情感涌上心头,转身他日日趴在观看人间的白玉台边,看着女子在尘世如涛水般弯弯转转,起起伏伏。
    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他请求神王让他下界。
    神王拒绝了。
    因为他已经是神,一旦下界,他留下的是那女子,但毁去的,将是他人生生世世。无数美满,将被他一瞬毁去。这也是神王从不许五对羽翼以下的神祇下界的原因——五对羽翼的神祇,已经拥有将神力收敛而不会破坏下界的能力,并且,五对羽翼的上神,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人间情感了,自然去下界也是旁观人间,不过换了个角度去看了人间,并不会介入人间之事。
    戮是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她在只有四对羽翼时,就能够收敛神力,又在其他上神监督陪同下一同前去,还不过是短短一会儿罢了,神王虽是知道戮拖着奈何等神偷偷地前去,却也从不点破。
    但那个神祇,不是上神。
    他去不了。
    神王说:“这是心魔。”
    那个神祇不可置否,他问:“堕落了,就可以去了么?”
    神王点头。
    那个神祇对神王行大礼,自摧了神力。他再无能力立于云端,于是又一次堕入凡间。
    临落下前,他对神界的执念,留在了神界背后的阴影。
    “没有力量,你什么都做不了。”神王如看着一本命运的书说道,“可惜——有了力量,你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个堕神,为了昔日兄弟战友,在地狱受苦,而一怒之下堕入凡间,成为第二个堕神。他的执念,一样留在了神界背后相同的阴影中。
    神界那么多年,一共离了九个堕神。
    因为,戮,不是堕神。
    她只是决断了再有堕神的可能性。
    有了前八个堕神的教训,神王也不再对人间留情。那三大劫,便是神王设下的,真正让忘了情的神祇飞升上来。哪怕有留恋,却也不会出现当时那般的情况。
    但,那数份执念,已经化作了神界的黑暗面。它虽无自己的意识,却如同心魔一样,分明是一闪而过的思念与怅然,“天罪”却可以将之放大数倍。当一次次动摇,仿佛在耳畔的呓语,又是引着那迷茫的神祇向着下界堕落。
    第九个堕神,因此堕入下界。那“天罪”便将那份留下的执念本能地吞噬、壮大。它吸收着那些飞升神族心中暗藏的人间情感,并借此化作神界的黑暗面。
    神王忧心的是这个。这份天罪,不好处理。
    因为这是神界的黑暗面,不是人间的黑暗面。同样的,神界无法干涉人间之事,神界的黑暗面,落入人间一样会使得天下大乱。
    戮没有进王殿,她的面庞上决然一闪而过。
    “对不起。”
    戮忽地轻声开口,低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闭了眼,她离去。
    转眼,又是一处水晶宫般的宫殿。轻声细语不知是在谈论些什么,又似是海上鲛人的歌唱。只见萨满忧郁地看着眼前面色淡然的戮,她只是问道:“你当真要用……这个方法?”
    “必须为之。”戮手里握着茶杯,却不曾喝上一口,“还请不要告诉师尊。”
    “唉……这也算是你唯一一次‘算计’了神王吧?”萨满无奈地笑着,“却还是为了神界呵——”
    “多谢。”戮放下茶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飞出宫殿。
    在那诸神都平静的,恍然间仿佛犹如人间的夜晚般,却是不落的日与月,神王背后跟着诸位上神,还有几名神兵神将,来到了那片被封印的黑暗中。神王看着那抹越发闪烁的黑暗,眼中不知为何意,她道:“若是无人间情感者,则是无任何缘由的直接堕落。但若是不这样做……那便会有更多的飞升神族堕落。”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原生神族吸收‘天罪’。这样,这种东西才不会再出现。是吗?”奈何蹙着眉,说道,“我们,也可以吗?”
    “原生魔族,理论上也是可以的。”神王点头。
    忽地,神王只觉得身边一道红影一闪,猛然皱眉伸手去抓,却只扯下一片衣襟,只见那九对暗红羽翼,已在众人身前,而那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却已然触碰到了那抹黑暗!
    飓风呼啸起来,神王一蹙眉,挥手间,飓风猛然散去,却见戮眼中闪着妖异的光彩,仿佛是失了神智一般向她攻来。神王骤然伸手,抓住戮的手臂,转而转到她身后,将她两只手卡在一起,令戮动弹不得。
    神兵神将们才反应过来,猛然将特制的铁链锁住了戮。神王微微皱了皱眉:“上神戮,违神界法律,擅自吸收‘天罪’,化作‘堕神’;公然袭击本王,打入下界,若不得赦免,则禁止回归!”
    戮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面容,连同她的神色都一同遮去,众人却隐隐从她脸上,仿佛看到了一丝欣然。
    神牢中,戮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腕上拷着锁链,过长的微卷长发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就连那露出的单眸,都若隐若现在了长发中。背后九对羽翼,不知是因为神牢中过于黑暗,还是因为天罪,又或是两者皆有之,仿佛泛着暗色的光泽。她静静地低头坐着,苍白的肤色与血衣霞帔强烈得对比,使得她更像是地狱最深处囚禁的凶恶灵魂。
    牢外传来神王的声音,一缕神光透过牢门,透过她的长发,落到她红琥珀色的眼眸中,她眼中的黯淡折射出一点光华,像那切割过的宝石中在一缕阳光折射下,汇聚的正中最明亮的一点。
    “你们,都退下。”神王对门外镇守的狱兵淡淡说道。
    “吾王,我们……”
    “退下!”神王的音调微微升高,瞬间汇聚的狂风席卷起神王的长发与华袍,甚至有数片无瑕的羽毛,在狂风下化作夺人性命的利刃,在狱兵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是,吾王。”几名狱兵不敢忤逆神王,连忙离开。
    神王打开了牢门,淡淡的光芒洒满了昏暗无光的牢房。
    戮抬起头,指尖微微动了动,仿佛想抬手,又放弃了,却引得锁链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戮,你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王看着戮,“这锁链,根本锁不住你。”
    “是。”戮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泛着纯净的光泽,脸上竟然缓缓浮现一丝笑容,“学生是戴罪之身,即使不承下天罪,亦是要下了凡间去寻解除诅咒之法的——师尊,您也知道这一点。”
    “存在,是个意外;消散,是必然。那么,便让学生带着这会扰乱神界的‘天罪’一同消散,是最好的结局。师尊,您不可能想不到。”
    神王只是看着戮,眼中闪烁着莫名的眼神,犹如跳动的火焰,又像是缓缓流淌的江河。
    “倘若学生只承下‘天罪’,师尊,您的惩罚必不会如此凌厉,兴许也只是做样子罢了。但神界十有八九皆是有智之人,时间一长,必当会猜到这一点,不免对师尊您会不满。因此,师尊为了不被发现,必会为此费心。但若学生出手攻击神王,那么‘叛逆’罪名必当坐实,师尊您若是想庇护,却在神兵神将及上神注视下,不得不将学生流放下凡间。”
    “倘若师尊有心庇护,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却仍要费心思。并且,师尊不仅是学生的师尊,更是神界的王。师尊必须要考虑到神界,而让学生的计划开始,是对神界最好的抉择。在权衡下,师尊一定会这样做,一定。”
    “那样,学生的计划,就可以实行了。”
    “计划?是萨满么。”神王叹息一声,“我不怪她。不过……好嘛,你连我都敢算计?”
    “还望师尊成全。”
    倘若只是平常师生,就再不会有这般的苦恼。但神王不仅是戮的师尊,她还是诸神之王,她是神王,她的羽翼下,庇护的是整个神界,也就注定了,她在考虑到任何问题时,都必须考虑到神界。
    她,是决不允许有私心的。
    将戮丢入凡间实行那个计划,确实是对神界最好的选择。神王是绝对相信戮的,戮一定会成功。
    但是……作为一个师尊,她会痛啊。
    很痛。
    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痛得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似乎是麻木得连手指都动不了。
    痛得只能那样,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眼光,这样看着戮。
    “很好……你很好……因为我是神王……”神王喃喃自语一般地看着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自信光泽的戮,“你都算准了,不愧是我的学生。我不会当众流放——明日,我和一些上神,送你下界。”
    “多谢师尊。”戮带着那一丝微笑,目送神王离去,默默地低下头,微笑如夕阳般消逝。她默默地闭上眼,却仿佛能清楚看到她眼中的黯然在闭上眼的一刹那闪过,缓缓地靠着黑曜色的墙壁,紧紧握着双手,那苍白的皮肤已经不能更加惨白,那骨节却又仿佛要破开了虚弱的肤色,尖锐的指甲深深没入掌心,鲜血沁出,却又将血珠重新握在手中,不让它落到地上,不让它在毁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哪怕是,神的牢狱。
    回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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