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神戮

第四十章:涤罪天刹


泪水浸润中,赮毕钵罗睁开眼。那刺目的光明突然又变作了晦暗,他猛地坐起来,恍惚出神中,仿佛方才那刺目的光,还有那一滴如天伦梦中摔碎在黑暗的泪,都是一场梦中梦,而自己,还在那场黑暗的梦中,静静地等待着那道温柔的光。
    他看到赦天琴箕走来,他忽然向后退去。
    他怕这不是一场梦,而天伦梦已断在那黑暗之中。
    他更怕这还是那场梦,他怕她像那道温柔的光一样,温柔地,将他推入无尽的光中,又在那缓缓关闭的门洞黑暗中,他看到那滴相似的泪又一次摔碎。
    “……赮。”赦天琴箕担忧地看着赮毕钵罗。不过是短短数秒钟……他却仿佛感到过了一个世纪般长久。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湿滑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淋漓的雨,哗啦啦又是宛如那帘幕般遮了他的面容与眼神,那大滴大滴的雨落下,落在了他的面庞上,浸润了如干燥的沙尘般干涩的眼与皮肤。他仿佛看到那片大漠中,下了一场大雨。那棵菩提树,开了花。他仿佛,方才在那片大漠中,抬起头,让大雨湿了满身,代了落泪。
    “我没事。”赮毕钵罗低声说着,他清楚地在耳廓回音中,听到自己的嗓音是已然失声的悲殇。
    赦天琴箕久久地看着他,转过了头去。他张开紧握的右手,仿佛是害怕那犹残存的气息与光散去,却又仿佛是认了命般摊开手,却看到一点萤火虫般璀璨的光亮,飘飘悠悠地,像是那最后的微笑一幕幕闪现在眼前,那温柔的嗓音萦绕在耳畔,那点光明,围绕着他飞舞着,最后,缓缓地犹如昙花一现的漫天人间烟火般消散,就像那可望不可即,又是卷舒聚散的云般消弭。
    他颤抖着,在黑暗中寻找着那散发着熟悉光华的菩提长几。
    没有,没有。
    紧紧联系的心,关中联系仿佛被强行地撕裂,那裂口正如小雨般淅淅沥沥地落着无声无色的血。白衣的内衫,他只能感到被一片温热迅速地染了红迹,却又在战场的呼啸冷风中,迅速地冷却,化作一片令他都冷得发抖的冰寒,就像多少年前,他在野外淋了雨,又在乌云席卷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那时,他是那样孤独。
    现在,他仿佛还是那样孤独。
    孤独得他想蜷缩起来。
    “哈,各位,他们杀了正道,可不还是帮了那恶魔么?难道你们就要这么停了手?”魔王朗声对一时间心中平静下来而瞬间感到内心空虚茫然的正道说道,“难道就让这些帮凶逍遥法外?”
    “对!死了那么多人,要让他们受到制裁!”突然,一个玄袍的正道上前大声支持附和着魔王,“素还真,你不配做苦境的正道!不配受到我们的尊敬!”
    “对!对!”
    无数人的应声附和,如同一击击重锤,击打在素还真等人的心口,素还真甚至突然想哭,突然之间,他就像忽然在身后中了一剑一般,那剑锋从心口穿过,鲜血瞬间剑刃蜿蜒流淌而下。他的心口剧痛着,就像是被火烧火燎,又像是被冰块瞬间捂住伤口瞬间剧烈收缩后血管爆裂的痛,把心口衣襟都染红了。他艰难地看了身旁众人一眼,他看到,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突然更理解了戮的难处,他更加的敬佩了戮。
    戮的情况,分毫不比他好,甚至要比他的情况更严重——因为,她承受的是所有的黑暗,所有人的愤怒与怨念,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她的所作所为,是那样重要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伟大”,就像那片宏伟的翼撑起了一片天地,却又是那样没有被人敬佩和理解,只有那么几个人,在她身后默默支持着,愿意同她一起承受。
    知晓的人,终究不能太多。因为,黑暗永远是不能被接纳的,也是永远不能对黑暗掉以轻心的,能够承下天罪的人,或许,唯戮而已。而神王,不能让神族众神,只因为尊敬戮,而似乎渐渐地认为,黑暗与戮一样值得亲近。
    所以,黑暗中,承担着黑暗的人,永远是独行者。总要有那么几个人,去承担黑暗,却只能这么几个人,去承担黑暗。
    可她转身,将那些人推开。就像他宁可自己承受谩骂,也不愿意让身旁的人一起承受。他突然多少有些了解戮的心情了——让那些重要的人一同遭受黑暗,他与戮,都会心痛。
    他所承受的,不过是身后的黑暗与谩骂,身前的光明与尊敬,他一样能沐浴在舒适的阳光下,品着茶,甚至在张灯结彩时,他与续缘一起,卸下苦境名人的身份,他甚至可以为续缘披上冬衣,念叨着让他不要受寒,与续缘一起缓缓行走在新年的大街上。
    但戮不行,神王也不行。
    尤其是戮。
    因为这条路,永远只有她独行。在张灯结彩的灯火倏忽中,她永远是远远地避开,在那条永远黑暗的巷子里看着飞舞欢庆的神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喧嚣离她是那样远,远到就像光与暗之间那层无法破开的屏障,仿佛画里画外般分明。
    画里是光的梦幻,画外是暗的残酷。
    她低头抬起手,看不到黑暗中自己的手。
    又仿佛厮杀又要开始,赮毕钵罗颤抖着看着兄长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将所有人的心绪平定,却忽然又要激起了无尽的战火。
    奈何的眉头越发蹙起,魔魂太多了……就算是阵法,一时间也无法绞杀殆尽。方才死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复活的先是魔尊,又是魔将,哪怕有阵法支持,却也是再多便是要吃力起来了——抬头看看,那黑云几乎要将血月完全遮起,戮,你怎么还不来呢?
    戮,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战场的希望……无论众神有多么排斥她,在生死之间,第一个想到的,却仍是她。
    排斥的只是她身旁萦绕的黑暗,想到的却是她淡漠却又毫不犹豫将身子挡在众神之前,展开羽翼时,无论伤得多重,都是心中忽地安然如一汪清泉流过。
    忽然,一片羽翼,一片暗红的羽翼,一片忽然让四神都狂喜起来,仿佛在大地龟裂的干旱中忽然降下的一场磅礴大雨般,令所有神都眼前一亮的羽翼,在魔王眼前,悄然落下。
    魔王惊骇地抬头,对上戮淡漠得毫无波澜的眼睛。
    “怎么会……你不是被困在!”魔王颤抖着,他退后数步,凯与紫星立即挡在魔王身前。魔王咬着牙,眼中带着气急败坏似的火焰。
    戮没有回答,她背后,一半羽翼宏伟地张开,一半却是残翼的伤口淅淅沥沥如清明的纷纷雨点,顺着衣袂落下了鲜红的血,落在地上,燃起一片血色的火焰,似是战火,又似是杀戮肆虐而过的魇色。
    折翼的伤口,是永远不会愈合的——除非,她已不再是神。
    千万年前,语被折了翼贬入下界的时候,他已不再是神,并且,永远无法再为神——除非,神王何时再忆起此事,又或者是赦免了他的流放之罪。此时,他折翼的伤口瞬间愈合,却是令他痛苦万分,恨不得就此碎魂而死——对于一名上神来说,被折去羽翼已是莫大的屈辱与惩罚,更是将他就此贬入下界,永除神籍,这两道不断淌着鲜血的伤口,俨然在他心上化作了一道又一道的痛苦。
    这是对于神来说,最残忍的惩罚。
    她折了翼,却仍是神,并且,仍是上神。只是,折去一半羽翼的撕裂巨大的伤口,是疼痛万分几乎如万针刺在心口,又似是瞬间将伤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的疼痛。每每她张开另一半羽翼,凝固了薄薄一层血块,仿佛愈合般的撕裂又会如龟裂的大地般破开,鲜血又会瞬间染红了衣袍,那仿佛被遗忘了的剧烈疼痛,又一次苏醒。
    “出去。”戮转头,淡淡地看着那一群正道,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挥手间,衣角的挂饰随着瞬间席卷开来的杀风飘扬起来,竟似是那黎明时叮铃作响的风铃般,忽然之间,那些正道,竟是被无视了那魔王铺设在外面的屏障结界,全数被传送了出去。
    素还真趴在屏障上,他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屏障。那些正道,却是真正的一脸茫然,不知此地为何处。他们,竟是瞬间被抹去了属于这里的记忆,并且,竟然无法看到这里的屏障!
    “小钗、前辈……你们先带他们回去,好吗?”素还真大口喘着气,转头对叶小钗和一页书说道。
    “啊……啊。(你……保重。)”叶小钗犹豫了一下,终究只是上前,拍了拍素还真的肩膀,带着大批正道,向着翠环山走去。
    “呼……呵……”素还真紧紧抓着心口的一片衣衫,那布料几乎被绷得发直。他们已经忘记了这里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心口还是那么痛,痛得他想不顾一切地流下泪来,想如不知多少年前年幼时能够在疼痛时什么都不用去多想,只是那样呜呜地哭起来,总是有人弯下腰,总是能感到,有人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有人轻拍着他的后背,有人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然后,那个人伸出手,拉着他的手,在他含着眼泪指着那糖画时,笑着取下糖画递给他,在他吮吸着甜蜜的糖汁宛若是甘流潺潺流入心底,那疼痛好像也消失了,他破涕为笑,那个人同他一起笑着。
    现在……太远了,远得隔开了三世,他都再也看不清那个人的容颜,甚至,他也成了“那个人”。
    刚才……他甚至看到,胸前仿佛有一团血肉模糊落在地上,那风呼呼地从那洞口呼啸而过,灌入那片空洞,冷得他那片伤口剧烈地疼痛着,他几乎弯下腰来,慌乱而忍痛将那团血肉塞入心口,紧紧捂着,不让那团血肉模糊再次落在地上。
    戮淡漠地看着魔王,背后只剩下的左边九对宏伟的羽翼张开。
    忽然,她双手掐在一起,她掐出了一个魔王无比熟悉的手印。
    “涤——”当戮淡漠又震得神魔耳中嗡嗡作响地说出第一个字,魔王几乎是慌乱地后退,他大声道:“不要让她施展出来!”
    众魔魂一拥而上,却是被四神和阵法挡下。
    “罪——”
    魔王见状,提枪上前,奈何眼神冷如刀锋,仿佛是戮在了,也未有什么可怕的了,又是将手中长槊抵住魔王的攻势。
    “天——”
    魔王心中已大惊,猛然使劲将奈何推开,便要向着戮而去。
    “刹!”戮忽然睁开双眼,那遮住了右眼的长发猛然被掀起,连同一头长发一起飘扬着,那只右眼,竟是仿佛黑色与血红的混合,又似是眼白已是完全被黑色吞噬,眼瞳却是触目惊心的猩红,却是在对眼一刹,仿佛是一张鲜血淋漓的巨口,又似是那无尽的漩涡要将人吞噬,那血色直直地蔓延了整只眼,不见那黑暗,只见在错身一刻,那血色右眼划出的一道如流星般凄美、璀璨又是仿佛要摧毁一切的一往无前,无数暗红色飞羽连同衣角的鎏金闪烁一同扬起,又飘飘洒洒地落下,那血色璀璨地照耀了整片神魔战场,如瞬间刀剑错起刮擦出的刀光剑影无数重叠般在血色中浮现,那刀划剑斩般的锋刃破空的声响,却如同战争擂鼓一般,轰然震彻了整片天地!
    血色如一瞬的流星,在瞬间毁灭过后,化作点点光晕消散,徒留萧瑟风烟。那遮住右眼的长发落下一瞬,那还看着的众人,仿佛看见,她右眼下,血红的、仿佛还在其中流淌着汩汩鲜血的血色纹路,几乎蔓延了右半张脸的一大半,诡异,又惊悚,却仿佛是在战争中从未愈合的伤口。
    “……戮……你……很好……”魔王凄惨地笑着,身旁黑暗,却早已消散,已剩是萧疏,甚至让他再次忆起,千万年前,她还是用这招,一招,杀了他万千魔族……这一次,她用相同的招式,再次,永远地杀死了那万千魔族。他大笑着,笑得浑身颤抖,笑得落下血泪。“你……赢了……”
    “该结束了。”淡然的语调丝毫不变,一道光刃,自魔王身后透体而过,又随即化作无数飞晶如羽化登仙般消散,连同魔王的身躯一起。
    戮放下手,缓缓地向着残碑飞去。
    天地无声。
    戮停在残碑前,眼中闪烁的是穿越了千万年的光华,低低的吟唱,回荡在天地间,那战场外的风林窸窸窣窣地被风吹起,轰然的雷声在乌云间响起,神魔战场,却仍是一片寂然的宁静,仿佛是只听得那心中无言的目送。
    “残魂为引,亡魂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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