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 男人带刀

第20章


他的课,无论怎样上都是好的。诗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乃是盛大之物,诗人总是没有原则地被宽容和接纳。阿信说,在甘南,他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上一捆啤酒,随便在附近找一块草地安放下自己的身体。醉后就直接睡在那里,像是一棵新生的植物。 
  总是躺在那里,阿信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车过草原/一群正在吃草的羊抬起了头/而那只还在低头吃草的羊/显得如此孤单…… 
  人民浴池 
  很遥远了,一说起来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了。 
  那个生猛粗糙的年代,浴池是这城市里重要的公共场所。很多生瓜蛋子一样的顽劣青年都是来到这里聚会,在蒸腾而起的水雾中大呼小叫,见识一下彼此身体的隐秘部位,筹划一些好勇斗狠的事情,洗澡倒在其次了。那个人民浴池位于城市的东方红广场边上,是个重要位置。用每天中午广播里评书《杨家将演义》的话说,那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一起凶杀案在这里发生。一个声名赫赫的坏蛋——猫崽,就死在那里。 
  据后来江湖上的说法,猫崽那天根本就不该去洗澡,那儿不是他的地盘,他越了界,他在不属于他的地方根本就做不了主。要是他不去洗澡,活到今天,也应该是个孩子他爹了——过着平淡正常波澜不惊的生活,可能下岗,可能摆摊,可能婚外情,可能离婚,可能当个小干部,也可能做生意赚点小钱。 
  猫崽那天就死在人民浴池门外,他赤裸着身体蜷曲着歪躺在那里,像一条任意乱流的小河沟突然间被寒流冻住。他的身上红彤彤的,像个刚生下来的婴儿。知情的人说,那是被蘸了水的湿毛巾抽的印记。猫崽,这个赫赫有名的广场地区大哥级人物,就死在浴室里十几条湿毛巾的轮番抽击下。死的时候,他身上一丝不挂,和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模一样。正是冬天,门外的残雪被行人踩成脏污的黑色,猫崽的头扎在一小滩泥水里,不复往日的横行霸道,谁都可以上去踩他几脚。 
  事件起因是,猫崽的仇人正带着一帮兄弟在人民浴池泡澡。一个月前,他的女朋友跟了猫崽,正作没理会处。这群半大的孩子赤裸的身体上可以看见各种粗陋的刺青,有虎头,有全龙,有狼首,也有像岳飞那样——在精瘦的背上刻着“精忠报国”四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时,这是坏蛋的标志,好人们见到这些坏蛋,早都一个个从热水里抽身而逃。蒸腾的雾气之中,猫崽借着酒意一个人晃了进来。以猫崽当年好勇斗狠拼出来的影响力,他足以震得住几条街道,他就是这街上的王,他就是这街上的狼,他眼里哪有什么危险,没想却误入了人家的阵营。 
  酒酣耳热,猫崽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到了暖意融融的水里,等到他微微睁开眼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仿若置身于群鳄出没的沼泽。从周围无声中传出来的那种强烈敌意已经让他不寒而栗了,那是些什么样的眼光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对方大哥一声令下,猫崽就被扔进了水温更高平时只有老头们烫身体的小池里,整个浴室里响着的都是他乱喊乱叫的声音…… 
  猫崽是在挣扎着爬到澡堂台子上之后丢了命的。那帮小坏蛋们打人时拥有层出不穷的想像力,在光溜溜的浴室里,他们硬是想出了用蘸水的湿毛巾来充当武器的狠毒办法。在一片起伏不绝的劈啪声中,猫崽死于非命。没有人围观,没有人欷歔连声,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命案不为人知地发生了。 
  那个城市,后来据说产生了一个叫“毛巾帮”的小团体,人人提起来都噤若寒蝉。 
  那些年月,孩子们没有什么娱乐的方式,打架似乎成了一种集体狂欢。 
  他们多余而无处释放的精力,后来有个名词,叫荷尔蒙。   
  石头记(1)   
  〖1〗杀人游戏 
  “天黑了,请闭眼!好人都在梦中,坏人开始行动!” 
  坏人悄悄睁开眼睛,微点一下手指或是下巴,围坐在一起的一圈人当中的一个就被暗地里杀掉了。然后大家开始猜测判断谁是刚刚作案的坏人,被选中的人可以为自己辩解,然后大家举手表决谁是坏人。一般的,真正的坏人很难一下子就给挖出来,往往是好人先被大家误杀,坏人继续行凶。最惨的结局是,好人全部被杀光了,坏人笑到最后。 
  杀人游戏的一条规律是:最不像坏人的那个最有可能是真正的坏人。 
  这个游戏他们常常在一起玩,随时随地,饭桌上、练歌房里、游泳池边,杀人随时都在进行。他们是一帮朋友,杀人游戏是偶然玩起来的,一下子上了瘾。每个人在杀人游戏里都在或多或少地暴露着自己的本性:有的狡猾,有的装蒜,有的无聊,有的好胜。每个人在表白自己的同时也会掩饰,制造各种假象,把人的心思往扑朔迷离的境地里导引。人心是座迷宫,迷宫里有个怪物,怪物无法解释。 
  被大家叫做妖精的那个女孩玩哭了。她屡屡被杀,死得干脆利落,平时的伶牙俐齿全都不管用了,为自己辩解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漏洞百出。虚幻的游戏似乎勾起了她许多实实在在的伤心事,她开始责怪那个“坏人”:“我对你这么好,你干吗每次先把我杀掉?”说着说着她激动起来,一点一点计算着自己平时体现出来的好意—— 一个 
  苹果、一顿饭、一张笑脸、一句好话、一份礼物——凭什么好心没有好报?“坏人”有些手足无措,他玩笑般地杀了妖精若干次,只是觉得杀最熟悉的人不容易被发现罢了。哪里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杀人游戏就这样被女孩的哭泣终止,大家意犹未尽,却也只能作罢。“坏人”为了赔罪,于是请大家去喝酒。喝着酒,说着圈子里的是是非非或是朋友间的情长意短,真实世界重又回来了。妖精渐渐恢复常态,笑着闹着,和每个人猜骰子喝酒。妖精到最后一脸笑意地醉了,脸色绯红,语笑嫣然,大家都说应该由“坏人”送她回家。那天晚上,妖精实在醉得不成样子,“坏人”一松手她就瘫成了一堆泥。“坏人”抱起她时,她却有意识地往那个怀抱里钻得更深了些…… 
  石 头 记 一场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两个甜蜜的人就此退出了杀人游戏。“坏人”偶尔会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是我杀了她还是她杀了我? 
  上帝在我里面 
  每天傍晚,他都会出现在街上,蓬头垢面,神色却严肃。大家都叫他疯子,当然是因为他的确是反常的。比如他的穿戴,冬天单衣,夏天棉袄。那衣服已经看不出本色,领口袖边肘部都被时间磨得油黑发亮。有时,他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指手画脚,就在街中间站着,没有人听得懂他的意思。当然,也没人愿意靠近他一点去探个究竟。他是肮脏的,他是反常的,所以他是寂寞的。 
  这条街是城里头一条有名的饮食街,食客甚多,讨吃喝要散钱的乞丐也不少。你看他样子像乞丐,却不像有些乞丐那样没有尊严。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但他表面的生活都被从街上走过的人看在眼里:他的家当就是一堆破布和一个装洗衣机的硬纸箱,随处安身。偶尔,他会把捡来的破纸箱包装盒什么的点成一小堆篝火,自己蹲在旁边,在火上烧烤一些看不出名堂的东西来吃。别人曾经给过他两个更新更牢固一点的洗衣机纸箱,他却不替换原来的破箱子,还是一把火烧了。他总在垃圾堆里翻捡着什么,经常看他拿着些被人扔掉的药片 
  保健品什么的一把一把吞咽,倒没见过他生病。看起来,人要想过他这种特立独行的日子,还得有他这么个不怕糟蹋的身体。有天早上,他进了牛肉面馆,伙计赶紧奓着手冲过来要把他赶出去,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两块钱来,挡住了伙计一串恶言恶语。没人愿和他同桌吃饭,刚好,他就大模大样地占用了整整一张大桌子细嚼慢咽。人们心里都暗自嘀咕,见过疯子,没见过这么疯的疯子! 
  如果不出意外,他这个人就应该像一捧尘土一样被风吹走,不留半点痕迹。可他却通过一起事件把尘土固定下来,变成一疙瘩硬硬的土块。有所学校在那条热闹的街旁边,经常有些社会上的小混混聚集在学校门口,或者劫男生的钱,或者戏弄漂亮的女生。这种坏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警察或校方似乎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校门口于是成了一个让学生们心惊肉跳的地方。可巧有一天下午放学时疯子经过那里,见一个女生正被几个混混纠缠着,眼泪几欲夺眶,旁边的人都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被这帮小混蛋缠上可是件大麻烦。谁想疯子径自冲上前去,长手长脚地挥舞着,口里呜呜哇哇,很愤怒的样子,劈面就给了那打头的小混混一拳。这之后,谁也不知道那几个小混混手里的刀子是从哪里来的,反正疯子身上的破衣服没一会儿就变红了。你知道的,再怪再疯的人,身上也流着和我们一样的鲜血。 
  他就这么死于一起暴力事件。看起来,他的行为类似于见义勇为,但谁会在乎一个疯子的死呢?他没名字没家没亲人也没朋友,只给人们留下了大约不超过三天的谈资。有好事的闲人在他那类似于小屋的硬纸箱内壁发现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上帝在我里面。那行字的旁边,是厂家提醒“请勿倒置”的向上箭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