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 男人带刀

第27章


在他看来,这全都是些鬼话。新时代里的各种声音都在跳着脚喊:爱要说爱要做爱就要直截了当。爱就爱了做就做了,还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且顾眼前就是了。他眼下三十啷当岁,离四十岁还差着几年,虽然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但心态上还年轻。他想,这一辈子若是只爱过一个女人那也是相当苍白单薄的一生。他是画家,是以追求美为己任的艺术家,当然要喜新厌旧。于是,他以一个勾引者的身份出现,向每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大献殷勤,施展各种手段,玩着自己的爱情游戏。每次激情过后,他总感到一阵空虚,质问自己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爱情。渐渐地,他已分不清爱与非爱的界限,只是凭着一种惯性前行。 
  他这种在女人之间东奔西突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疾病中断了。偶然的一次感冒发烧住院,竟被诊断出是胰腺上长了恶性肿瘤,是癌症,是呈菜花状生长蔓延之势不可阻挡的癌症。死亡头一次结结实实地砸在他面前,他有些发蒙。从确诊的那天起,他一直恍恍惚惚,忽然对以前曾经全力追求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开始做化疗以后,他的身体情况变得很糟,头发没几天就落光了,脸色青黑,一副鬼样。疾病开始折磨他,让他甚至都不能回想起从前的欢爱时光。 
  直到有一天,她,一个他从前的女学生,出现在他的病床前。她的全部神情、话语、气息、泪水、举止甚至因为完全顾不得而生的头皮屑,都表明他的死活对她很重要。她,爱着他,一直都爱,也一直都因他的浮浪之爱而退却。是死亡将她带到了他的床前。她一直都是一个暗恋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罪。这一次,她却不惜一切地将自己大白于天下,将自己的心思袒露给一向胡作非为无所顾忌的他。时间像鞭子在后面抽打,再不现身出来,什么都来不及了。在病床前,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起居,甚至不顾他妻子的恶言相向。看起来,只要能让她和他在一起,哪怕只要几天,她就可以承受人世间的一切。 
  病床内外,其实没有一个人是好受的。他明白了所谓真正的爱,但已无力触摸。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打开了他生活里全部的秘密,只有死才能解脱秘密的重负,才能解脱爱的苦痛,也才能让他的肉体不再那么一直疼下去。于是,某个清晨,他像一件晾晒的旧衣服一样从六楼窗口跌落下去,谁也没办法再把他从地上捡起来了。 
  中山铁桥 
  中山铁桥是“天下黄河第一桥”,来兰州的人总免不了到那儿去留张影。桥栏上有几处被游人磨得光溜溜的地方,是被大众的眼睛安排好的摄影点。 
  黄河上以前只有一座浮桥,二十四艘大船贯连,浮于河面,冬拆夏设。严冬时黄河结冰,车马都可通行。清光绪三十三(1907)年,清政府在兰州道彭英甲建议和甘肃总督升允的赞助下,动用国库白银三十万六千余两,由德商泰来洋行喀佑斯承建,美国人满宝本、德国人德罗做技术指导,建起了黄河上第一座铁桥。 
  老魏的故事离不开中山铁桥的背景。老魏曾经在工厂里做工会干事,业余时间迷上了摄影,还在单位楼梯下的三角间里特地开辟出了暗房。因为照片在一本摄影杂志上发表过,老魏在单位里也算是个文化名人。他为人随和,谁要有个什么事需要拍照,他二话不说背上包就走。摄影的人么,总要跑来跑去的,老不沾家。妻子与他总为此争吵,老魏好脾气,笑笑,认个错,然后一切依旧。在旁人眼里,老魏能干,对家里人也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是个好同志兼好丈夫。 
  退休以后,他花白着头发,整日里背着那个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尼康相机,手里捏着几张作为样品的相片,在铁桥周围兜揽他的生意。这是他新的职业,就是专为那些到此一游的人拍照留念,然后再把照片按照游客留下的地址给寄出去。老魏的照片拍得中规中矩,虽然在行家眼里算不得水平有多高,但总是能把铁桥相当完整地摄入镜头,让游客咧着嘴笑着和铁桥站在一起。老魏是那些“游击摄影师”里有文化的人,拍照间隙,顺便还介绍一下铁桥历史兼兰州风物。他苍老的面容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童叟无欺,拍照生意一来二去的还挺红火。 
  常在河边走,老魏曾经挽救过几个轻生者的生命。其中一个是这样的:有个面容悲戚的年轻女人在桥边徘徊了一整天,总是看着滚滚而逝的黄河浊水发呆。老魏觉出有些不对头,就上前搭话。那女人对他所有的问题都摇头不作答,只是不停地往河边走。情急之下,老魏操起手里的相机对着她咔咔连拍,最近处甚至差点把镜头杵到了女人鼻尖。那女人起初竭力躲着镜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发起火来,破口大骂。骂老魏是花痴,是神经病,是疯子,是流氓。那一刻,老魏反倒呵呵笑了起来。他说:“姑娘,你发火了就不会再想着往河里跳了吧?我知道你心里头有事情,人活着都挺累的,可谁还能比这铁桥更累呢——每天都要有那么多的人和车从它身上过去呢。别想不开,好好活吧!”说着他把相机里的胶卷抽出来扔到了黄河里。据他解释,姑娘家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发愁难看的样子,拍照当时只不过是个劝解的手段罢了,就是为了激一下她。人一生了气就顾不上想死的事了。果不其然,那姑娘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就想开了,事后还找过老魏,也在那铁桥边留了影。老魏手里的样品相册上,就有那姑娘的照片,脸上是笑着的,旁边还有鲜黄的迎春花开着。 
  老魏总是笑呵呵的,有一张藏得住事的脸。谁都当他是个没有愁苦的乐天派。可谁也看不到老魏心里头也有看不透的黑夜。1989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正是可以看到“长河落日圆”的时分,他从铁桥上一头扎进河里,再没浮出水面,只溅起了小小的水花。他的摄影包端正地放在桥边,里面有一封没发走的信,写给一个女人。那女人远在山东,是老魏以前厂里的同事,拒绝了他一辈子。老都老了,越活越没了念想,老魏心里头的那座桥,疲劳过度了,塌掉了。信里头夹着一张照片,背景还是铁桥,是那女人年轻时老魏给拍的。不是单人照,是那女人和一群同事在一起,侧着脸,像在想什么心事。显然,这张照片是老魏偷拍的,悄悄存放了这么多年,安慰着自己孤独的心。 
  也是在那一年,噩梦般的事情再演:一艘供水船在人工移位时失控,撞在已有82年历史的中山铁桥桥墩上。这艘自重260吨、长34.6米、宽15米的庞然大物,在三根钢丝绳牵引下向北岸移动时,固定在河两岸的钢绳先后全部崩断,船体顺水而下,撞在桥墩上停止漂行。铁桥西边约20米长的人行道严重变形,上面铺设的几十块钢板翘了起来,有的还折叠在一起…… 
  最后一杆 
  一夜之间,被浙江野木匠大批量制作的粗陋 
  台球桌便撒得满大街都是,让人怀疑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绅士运动”。 
  绅士不绅士的,且不必说。单从参与进来的各色人等——光膀子的、趿拉拖鞋的、叼烟卷的、带着妞的、吊着鼻涕的、背着书包的——就能知道这已经是一场浩浩荡荡的群众运动了。只打过克郎棋的老同志们形象地把台球叫做克郎球,打球的时候也是把杆子扛在肩头呈半蹲或马步状一眼睁一眼闭然后顺水推舟。一块钱打一盘球,十块钱赌一局球,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群众文化生活。台球室里集合了街上的大小混混,大呼小叫,横眉立目,面容冷峻,直把这里当做了江湖的客栈。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台球室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江湖,暗地里形成了等级观念,打得好的人成为老大,等而下之就成了跟风的喽啰,会说不会练的就是狗头军师。在这些人的背后,那善使银钱的老板,才是这个小社会真正的主宰。他们靠着赌博操纵了那些绝艺在身的老大,把他们当做一种赚钱的工具。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这个硬道理在台球室里也通行无阻。所有这些,是我们这故事的背景。 
  董原在江湖上混了个绰号:董一杆。传说中的他,和戴维斯也差不多,只要他拿起了球杆,基本就没有对手什么机会,总是一杆收净台面上所有的球。然后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那时的街头台球,没有规则繁复并且庞然大物般的斯诺克台球,只有干脆利落的美式落袋台球。董原一手爆杆,球风锐利,力大无穷,球与球撞击总是砰砰有声,落袋直截了当。到击落最后的黑色8号球时,其人还有怪癖——绝不直接击球入袋,而是将球猛击,让球在台边来回弹射数个回合后自然落袋。懂行的说这是技术高超,打出了难度极高的反弹球;看热闹的在咋舌之余,也只是评价董原会“蒙杆儿”。董原自己有句口头禅:只要使出足够的力量,球总会来回反弹自己滚入某个洞里。这叫“台球一击永无偶然性”。 
  董原常替那些老板打球赌博,自己收入颇丰,从不离开嘴角的香烟一直是红塔山。有一次,某老板从川地请来了高手,要与董原豪赌一场。董原所属的老板很有自信地答应了。双方约好共比十局,每局一千元。没费多少力,董原便赢了前三局。对方一时发急,提出要把每局输赢金额加为三千元。就在这时,对手发力了,也是相当厉害的角色,很快扳回三局,并且在董原每次打最后黑8时,就故意摔球杆、咳嗽、跺脚、大声说笑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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