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微妙的滋养

第6章


他拿出病历,“我去过一个男性的专科医院,大夫说我是前列腺炎,给我开了一堆药,也没见好。后来小便开始疼,我怀疑是不是肾结石或者尿道结石,所以才会尿血,但治了一段时间还是没用。”他懊恼地捏着病历,看着地面不说话了。
“怎么瘦成这样子才来医院看?叶子做什么去了?”妈责备地问他,话语里充满了怜惜和愤怒。
叶子是二叔的老婆,在商场里做导购员,比二叔小八岁,长得算漂亮的类型。爸妈离婚前的那些年,每次我们去奶奶家过春节,她都会教给我妈最新的美容秘方,比如用鸡蛋清和着蜂蜜,用番茄汁蘸着敷脸。
但是她有很多缺点:泼辣,爱钱,爱吵架。
每年春节,爸妈都会大吵一架,但在这之前,需要先经历一场二叔和叶子之间的大战。理由一般都是二叔还想再喝一点儿酒,叶子便当着全家的面掀翻桌子,被二叔掌掴后,俩人便打作一团。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跟她结婚。可能男人都一样,喜欢漂亮的女人,别的不重要。
在叶子之前,二叔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叫静子,我叫她静姨。
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奶奶家门口的胡同里打闹,静姨一来,我就跟在她屁股后面要礼物。她也很疼我,大到手风琴,小到进口的巧克力,我都收到过。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着实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出尽了风头。
静姨唱歌很好听,跳舞也很好看。有一年春节,静姨和二叔一起在奶奶家跳舞,我记得他们的舞姿,曼妙得像天上的霞。
也许很多人都是这样,喜欢的往往最终不会得到。静姨和二叔最终分手的时候,全家都在责备二叔。后来,听说静姨是在演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老板,跟着老板走了。
“嫂子来啦?”叶子比曹操跑得还快。我妈刚问完二叔,她就轻盈地跨进了病房。
“嗯。”虽是妯娌,但妈没有过多地跟她寒暄。
妈拍了拍二叔的手说:“军,我走了。”
二叔坚持要送我们出去,我和妈拗不过他,便搀着他慢慢地走出病房。
“嫂子,我一定会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活下去的!”二叔走到一半突然停下,看着我和妈说。
妈的眼睛又红了,回头从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万块钱塞进二叔手里。“军,嫂子帮不上你什么,这些钱你先拿着,别委屈了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钱是身外之物,自己的身体最重要,花完了嫂子再给你拿。”妈边说边掉眼泪,使劲儿往二叔手里塞着。
二叔是个倔脾气的人,这一刻却没怎么推托。他单手握着钱,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浇透了尊严。
“谢谢嫂子,你也注意身体。”二叔用手撑着扭曲的身子,斜靠在扶手上,看着我和妈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妈开始抽泣。我心里也难受得要命,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奶奶家里人丁不旺,姑姑是大姐,男丁除了二叔就是我爸了。姑姑家里最困难,常年租房子住在郊区,忙着赚钱养家糊口。二叔病了以后,姑父每天往医院跑,剩下姑姑一个人做点儿小生意勉强度日。爸自己的事业乱七八糟,更是照顾不上,只能中午去送一顿饭。所以大家倒班照顾二叔,我偶尔白天会过去顶一下班。
2
“你说说你算个什么男人,每天就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乐乐在她大姑家,每天上学都是一个人,你能放得下心吗?”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公司,打算去医院陪陪二叔。还没进病房,就听到叶子的吼声穿透病房的隔音门传到了走廊上。
我推开门。
叶子正站在二叔床尾,不情愿地转着升降杆,把二叔后背下面的床一点一点地摇起来。她骂骂咧咧地说:“别人家的男人都在外面挣大钱,你不工作也就算了,连我也不能出去工作了,还要天天照顾你!乐乐早晚得饿死在家里!”
隔壁床的老太太实在受不了她咒骂的嗓音,一边叹着气,一边拿着饭盒去楼下准备打饭。另一床的大学生因为病情刚发现,状态比他们都要好一点儿,看到这个阵仗,赶紧站起来扶着老太太一起走出去。
“二叔,我过来了。”我轻轻地跟二叔打招呼,把水果放下,走到了床前。
“小伦来了啊!”叶子尴尬地转过头来看着我,边笑边起身塞了塞二叔腿边的被子,戳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我过来看看二叔。”我边说边从被子下面拿出二叔的手,看着一手的针眼,我难受地抬起头,满眼都是忍不住的眼泪。
“今天好多了,大夫的这个针很管用啊!”二叔笑着看着我,说完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艰难地伸过手去,想给我拿一个水果。
“能耐的你!这么有能耐,你怎么不出去工作啊?怎么不出去挣钱啊?”叶子张开嘴对着二叔破口大骂,摔摔打打的,弄得铁皮柜嗡嗡地响。
二叔尴尬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我用力地捏了一下二叔的手说:“我先走了,叔,过几天我再过来!”我没有理会一边的叶子,起身在二叔脖子下面垫了一个枕头,看了看点滴瓶,确认没事儿以后,转身就走了。
三天后,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二叔还是坚持做手术,一次手术要花十几万块钱。大夫跟他和我大姑说,手术做了也白做,他自己还受罪,已经扩散到肺里了……
“钱算个屁,手术费我出!”我气愤地挂了我爸的电话。
手术的那个早晨,我早早地赶到了医院。二叔已经穿好手术服,被推到走廊里准备送到五楼的手术室。姑父和我爸早就到了,在一边抽烟。
我走过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一脸轻松地跟二叔说:“手术完了,你是想和我出去吃烤串儿啊还是火锅啊?”我边笑边握住二叔的手。
“你得跟大夫说,千万别把我推错病房啊!”二叔跟我说。
他是在很认真地跟我说。
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说要上个厕所,扭头跑到厕所,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人在濒死时刻显得那么脆弱,不管你的外表有多么坚强、多么安详,离开时你都是孤单的,看着你离开,关心你的人都会心碎。
我和姑父还有我爸把我二叔推到五楼的手术室,这期间二叔一直看着我们,说看一眼少一眼了。
我说:“你别说话了,我一走神就把你推到妇产科去了。”他就被我逗乐了。
可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我们不能进手术室,所以只能推着二叔停在门口。护工推着二叔进了手术室,大门关上之前,二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看着我们,一直仰着脖子。
“叶子怎么没过来?”我有点儿生气地问我爸。
“好像是得先回公司请个假。”我爸说。
“二叔这是要动手术了啊,什么事情还不得挪到后面处理?这要是以后都见不到了怎么办?”我很想骂脏话。
正说着,叶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大哥,军已经进去了吗?”她问我爸。我厌恶地走到姑父那边。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自己离开的方式。
如果我是英年早逝,那么离开的时候,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和爱人都能在床边陪着我。还有陈琛,我的一众好朋友,他们都安静地微笑着看着我,如此,我也会在微笑中离开。
所以,人之所以害怕死去,皆因为心愿未了。心爱之人依然在这个世界上,你会担忧他今后的生活,担心你的离开会不会给他带来持续的孤单和落寞。
遗憾总是贯穿在人生中,而我们总是在遗憾中经历着让我们更遗憾的事。
3
六个小时的手术很顺利。二叔进了重症监护室。
几天后,我到昆明出差,给我爸打电话问二叔的病情。他说,二叔恢复得挺好,人胖了几斤,现在只要坚持做化疗就可以。
我很开心,觉得人只要有信念,只要肯坚持,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4
三个月后,我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和我妈赶紧去医院。二叔不行了。
一路上我都在纳闷,不是说病情已经好转,人都胖了吗?怎么会突然不行了?
一进病房的门,我就看见二叔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衣服像直接盖在竹竿上一样,露出一根根骨头的形状。
二叔只能看着天花板,眼珠已经不能转动了。他像条离水的鱼,半张着嘴,不停地哈气,只能勉强用手指碰碰我们,眼泪一串一串不停地往下淌。
我说:“叔啊,我来了,我是小伦,我来了。”
我妈握着二叔的手哭着说:“军啊,我来了,嫂子来了。”
二叔的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呻吟,眼泪顺着隆起的颧骨淌进耳朵里,腐烂的气息充斥着病房。
我扭头问我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爸说都是命,说完挥挥手,示意我不要再问了。
大夫说:“现在能用的药都用上了,你们家属不能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只能留一个人。”
姑父留下了,我和爸妈走出医院,三个人都没有话说。说实话,如果不是二叔,我想我们三个人很难有机会凑到一起。
“军手术以后其实只是回光返照,大夫说切了病灶以后,他会有一个短暂的康复期,之后扩散的癌细胞会继续生长,到时候还是这个结果。”爸抹着眼泪说。
“前段时间,军每天下午骑着他买的一辆二手电动车,先去医院打针,打完了就来找我。”他边说边拿出一把车钥匙,“车现在还在楼下放着。也怪我,那天不应该顶他,应该顺着他。”
二叔出院后,每天都坚持康复治疗,家人隐瞒着他癌细胞继续扩散的事实。所以在对病情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他的精神恢复得很快,每天打完针都会来找我爸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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