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深秋的待月谷，红叶卷着林间的花香，本该因风清冽的空气，因为瑞鹊喷涌的泉，而显得缱绻，缠绵，有一丝厚重。
    “哥，好久没像这样和你讲话了。”林荫小道中，一袭纯蓝色衣裙的少女，说话的语气轻盈娇俏，仿佛又回到了昔日。
    伸手摸摸桑葚的头，桑满云道：“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小豆，哥哥冷落了你。葚儿，哥哥跟你说对不起。”
    桑葚摇摇头，“哥哥不要这么说。好好照顾小豆，让她感受到你的心意，让她早日苏醒，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你们还可以幸福，这是很重要的。不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后悔，那样就太迟了。”
    因为桑葚垂着脑袋，桑满云观察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十指交握放在身前的双手。
    这是一个纠结的动作，它告诉了桑满云，他妹妹此时心中有几分压抑，有几分悲伤。看着曾经天真快乐的妹妹变成这样，桑满云不是不心疼的。
    停住脚步，桑满云将桑葚搂入怀中。“葚儿，有些事，只有我和他知道。你想听吗？”
    点点头，桑葚的眼眶蓦地红了一圈。
    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她的哥哥，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浴红衣的名字。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伪装到底有多狼狈。
    “你还记得我在你十五岁生日之时，送你的荼蘼花项链吗？其实，那是浴红衣为你做的。”
    桑葚听到桑满云的话，眼里的光如流星般一闪。
    她想明白了。怪不得，当时她告诉他，她把项链送给了允炆，他的反应会那么奇怪。但是为什么，当初他不把项链亲手给她，反而让哥哥给她呢？
    清楚桑葚心中的疑惑，桑满云边走边解释道：“是我要求这么做的。”
    眉头一凝，桑葚不懂，“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回答这个问题，桑满云似乎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了。“葚儿，我不能让你和浴红衣太过亲密，不能让你……爱上他。”
    接下来，是桑葚的沉默。
    她可以理解桑满云的心情，却不知该说什么。
    “十年前那个雨夜，我们第一次见到浴红衣。那时候的他如何，葚儿你一定没有忘记，就与如今的他一样。他拥有保持容颜不变的能力，同时也是拥有绝对权力的珍珑局尊主。他的经历与责任，不是葚儿你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承担得了的。”
    见桑葚没有说话，桑满云继续说道：“浴红衣他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他比我更害怕你靠近他，爱上他。因此，他经常故意冷落你，排斥你。你以为那是他讨厌你，其实并非如此。”
    桑葚问道：“为什么今天哥哥会告诉我这些？”
    凝视着桑葚日渐成熟凌厉的侧颊线条，桑满云说：“因为我觉得现在的葚儿，已经可以知道这些了。”
    其实桑葚知道，桑满云的话并没有说全。
    在桑满云心里，浴红衣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他们兄妹两个，可以说是浴红衣一手抚养长大的。其间，连桑葚都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但桑满云无条件尊敬他，无条件服从他，连顶撞都未曾有过。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们一点一点长大，浴红衣却仿佛停止了生长，他的容貌毫无改变，仍与初见时的一样年轻。
    直到某一天，他们两厢并立，桑满云再也没办法认为浴红衣是他的父亲了。此时，他们好像变成了兄弟。
    后来他们离开死人岛，初涉江湖，为了不引人耳目，气质成熟稳重的桑满云变成了“桑家大哥”，而长相偏于阴柔的浴红衣则成了“桑老二”。
    连像桑满云这般聪慧成熟的人，对浴红衣也是抱着亦父亦师，亦兄亦友的复杂感情，这教他如何放心让单纯的桑葚与浴红衣在一起呢？他不相信桑葚对浴红衣的感情是完全的男女之爱，他认为桑葚对浴红衣的感情就像他对浴红衣一般复杂难解。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赞成桑葚和浴红衣在一起的原因。
    当然，桑葚心里如何作想，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焦急纷乱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入林中。
    透过层层叠叠的红叶，桑满云和桑葚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和乌黑的浓烟。
    “不好，山庄着火了！小豆！”桑满云反应过来，连忙朝凡小豆的房间腾身飞去。
    “诶，哥——”望着桑满云早已远去的背影，桑葚兀自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随后也跟了过去。
    一定是仙尧放的火，桑葚边跑边想。
    昏暗隐秘的石室。
    一名二十多岁，侍婢打扮的女子，正在向她的上属汇报。
    站在她前面的男子穿一身黑绿色广袖外衫，背影看起来端重而严肃。
    “……倾城医仙将仙尧姑娘保护得很好，她的存在，山庄里的人仍不知道。以上除了属下所知，还有另外三个密使获得的情报内容，待属下整理完毕，再一齐汇报。”见男子沉默，那名侍婢打扮的女子说道，“雪主使，您若没有其余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走了几步，孤雪薄淡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思儿，六年前的事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自责了。”
    听闻此语，思儿身子微微一震。“谢雪主使关心。”
    但她不可能不自责。若不是当年她年幼无知，中了别人的道，仙尧写给堕倾城的信就不会落入吕太子妃手里。如果堕倾城当年及时赶来，或许仙尧就不会那样凄惨死去，如今的许多悲哀也不会发生了。
    石门轻轻关上。
    孤雪望着满地血腥残尸，复又想起些往事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而此时，细小绵长的火丝，顺着石根墙角，悄悄溜进狭窄的缝道，一点一点蔓延到石室之中。
    凶猛的大火，宛如一条匍匐在瑞鹊山庄之上的巨大炎龙，无情地吞噬了它所在范围之内，一切的雕梁飞檐，花草树木和朗日飞云。
    赤色的焰浪卷进待月谷的风，发出的怒吼与嘶鸣仿佛龙吟长啸。鳞片般地火舌生长在龙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它的每一番舔舐，都将火海蔓延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桑葚凭借着武功高强和身形灵巧，一次又一次地钻进不同的楼阁殿宇，救出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从着火的房间里面逃了出来 ，加入了灭火的行列中，但同时也有更多的人死于火中。
    凄惨的叫声，让人不忍耳闻，肢断骸残的画面，让人不忍目睹。即使勇敢如桑葚，也差点被眼前所见弄得晕厥过去。
    在火舌把她吞入腹中之前，桑葚及时从寝楼的窗户中跳了出来。之后，她直接坐倒在地上。她知道，她应该没有力气再动弹了。
    望着水池中自己满身灰黢黢，狼狈潦倒的影子，桑葚“扑哧”笑出声来。
    她在心里盘算着：有哥哥去救小豆，小豆肯定不会有事的。孤雪的房间她也进去过，里面没人，应该是逃出去了吧。堕先生和仙尧也平安无事。只是堕先生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吓人。
    桑葚现在想起他脸上的表情，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桑姑娘！”有人喊她的名字，桑葚回头，看到一个侍女朝她跑了过来。那个侍女她见过，是思儿。
    “发生什么事了？”桑葚看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得开口问道。
    思儿拉住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便匆匆忙忙地说：“桑姑娘，咳咳，你快去救救雪主使吧。适才我与他在炼药室见面，后来我先出来了。没想到山庄里会突然着火，咳咳，我以为主使已经出来了，但刚才问其他人，他们都说没见到雪主使从炼药室出来，所以我、我担心咳咳……”
    看得出来，思儿有很严重的哮喘，桑葚拍拍她的肩膀，连忙安慰道：“别急别急，可能什么事都没有，雪主使已经出来了也说不定呢。我这就去看看，你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语毕，桑葚立即起身，朝炼药室的方向跑去。
    桑满云赶到的时候，火焰几乎包围了整个屋子。
    冲进去，也许就再也没有冲出来的机会了。桑满云明明很清楚，但他冲进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开门，炽热的焰浪夹杂着浓浓的黑烟朝他迎面扑来。被烧得融化断裂的窗棱，险险地就要砸中他的头。桑满云才跳过两根已经倒坍横斜在地上的梁柱。又一根柱子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将他最后的退路阻断。
    舌尖舔去指节上的红色血液，回头，桑满云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处境，嘴角勾出一道冷笑，似乎在嘲讽上天没有意义的试炼。
    “小豆。”桑满云坐到床畔，擦去凡小豆发额上冒出的细小汗珠，低头亲吻她。
    今日，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虽然还有未了结的家族之仇，未实现的心愿，但能与小豆死在一起，桑满云也不觉得吃亏。
    还记得最初看到她恢复女妆时的惊鸿一眼，还记得七夕佳节，他伴着她在月桂树中挂上许愿红笺，还记得陈家村时两人躲在石洞里，看着外面的秋雨，相依相偎。
    凝视她沉睡的容颜，与平时的精明聪慧不同，此时的她多了一份娇憨的模样，更加惹人怜爱。
    虽然桑葚和孤雪一直与他说凡小豆会苏醒，但其实桑满云早已做好了等她一辈子的准备。毕竟，世上还从无吃下宫闱七笑还能继续活下来的人。而小豆能不死，能这样地静静陪伴他，桑满云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敢有更多的奢望？
    可此时此刻，凡小豆与他真的要葬灭在这场大火里了，桑满云却还是会觉得心痛。他不忍心，如此年轻美好、善良聪慧的小豆，就这样死去。
    两额相抵，桑满云感受着凡小豆浅浅的呼吸，闭上了沉重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