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天清气爽，欢酹正沿着清湖漫步，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头也没回，直接翻了个白眼，“幼稚鬼。”
    君无澄上前，与她并肩而行，“看你在这里走半天了，是要上哪儿去啊？”
    睨了他一眼，欢酹懒懒开口，“不知道，你呢？”
    “有件事，我准备去找初年商量一下。”说到这儿，君无澄眉头微微皱起，“不知为何，我觉得初年最近好像有心事。”
    双臂环胸，欢酹眯着精明的眼，点点头，“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走，咱们一起去，顺便问问他。”
    君无澄道：“我正有此意。”
    尚未进门，两人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抬眼，两道身影一墨黑一紫绿，忽然跃至半空中，打斗激烈。其中一个是钟初年无疑，而另一个人，欢酹率先认了出来，他是罗刹门的新晋右使英翰。
    发生什么事了？英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欢酹一脚踹开院门，奔进院中，一眼便看到满脸担忧的缇错。而君无澄直接飞身到半空中，拽住钟初年的手臂，把他拉回了地面。
    英翰也落下地来。
    “发生了什么？”欢酹问身边的缇错，“英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钟初年依旧凶狠地瞪视着英翰，冷哼一声，他说道：“罗刹门的副右使前来，自然是要抓缇错回去受死的。”
    阴暗的面色如蒙着一层乌云，英翰的气势丝毫不弱于钟初年，“我说了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若非当初你带领罗刹门的人来杀我们，缇错怎么可能会身受重伤，落下病根，连武功都失去大半？”钟初年越说越气，挣开君无澄的束缚，扬起手中冷剑直朝英翰刺去。
    微微皱起眉头，欢酹暗自思忖道：她手下有密使负责监视缇错的情况，为什么缇错被罗刹门的人追杀这么大的事，密使居然没有汇报给她？
    眸中哀色渐浓，这样的眼光，从前的缇错从未有过。
    “就在我生下孩子的第二日……”
    冬日很少会出现这么好的太阳，钟初年怕她闷出病来，便扶她出来坐坐。他们的孩子睡在摇篮里，模样安宁而静谧。
    “我炖了锅鸡汤，你尝尝。”钟初年坐在她身边，将勺中的鸡汤喂入她口里，“第一次做，可能会有些不好吃。”他小心翼翼地说。
    将汤汁含在口中品了品，缇错笑道：“是挺难吃的。”
    听到缇错的评价，一向以冷硬示人的钟初年，此时就像个沮丧的孩子似的，耷拉下脑袋，“那我去倒了好了。”
    身子被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环住，他听到她的温柔轻语，“别倒，我想喝完它。”
    “可是不好喝……”
    “是不太好喝，”缇错笑笑，“但是我喜欢。”
    钟初年的脸上露出笑容，冰封了二十多年的冷脸，却每每为她而展颜欢喜。
    转身刚想对她说些什么，缇错却松开了他，视线笔直地望向门口。“三师兄。”
    抬眼，钟初年看到一个苗族打扮的年轻男子，上身着紫绿色对襟小衫，下身的裤裙略松敞，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阴沉暗郁的气场之下。
    见缇错要起身，钟初年放下手中汤碗，小心地搀扶起她。而缇错似乎也知晓钟初年心中疑虑，只朝他微笑地摇摇头。
    钟初年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告诉他无需担心英翰。
    “他们说你背叛师门，我还不信，背着门里的人偷偷来寻你。”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缇错，英翰的目光深沉得不可见底。“缇错，你果然还是背叛了苗族。师傅当年，就不该收留你这个汉人。”
    英翰口里蹦出来的话并不好听，别人听了或许会不悦，但对于了解他至深的缇错而言，此时的英翰，不过是在耍孩子脾气而已。他只是不开心自己的玩具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笑笑，缇错侧身，把他让进来，“三师兄，这么久不见，你讨厌汉人的习惯怎么还是改不了？有我这么可爱的师妹，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收回对汉人的偏见吗？”
    “就是因为你，我才这么讨厌汉人。”英翰不客气地走进院子，站到摇篮旁边，一眼就瞄到了里面那只小畜生。“这是你儿子？长得可真丑。”
    伸出两指捏了捏孩子的脸颊，缇错不与英翰一般见识，只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罗刹门的活儿还不够你忙的吗？”
    “这就是你要感谢我的地方。”深褐色的眼珠从钟初年身上收回，英翰看着缇错，道，“罗刹门的事都忙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还专门赶过来处理你这点破事儿。”
    听到两人的对话，钟初年警惕起来。“你是来杀我们的？”
    担心钟初年会因为英翰的不友善而起冲突，缇错连忙安抚道：“不会的，三师兄不会杀我们的。”
    “我是不会，但师傅已经派了人手来对付你们，我是提前来通知的。”英翰盯着钟初年，说着蹩脚的汉语，“你要是有点脑子的话，就带着她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已经被罗刹门的人发现了，你们……”
    “咻——”一支箭从高处射下，直刺入缇错胸口。
    低头，缇错看到露出的箭镞上，描着一直黑边巨蛛。这箭，是萃了蛛毒的。玄枭老儿的蛛毒，中了它，几乎无药可解。
    英翰与缇错几乎是同一时刻意识到此事。
    “缇错……”钟初年扶住身子微晃的缇错，心疼不已。猛地抬头，他怒视英翰，“是你把罗刹门的人引了过来。”
    没有理钟初年，英翰此时一心放在缇错身上。
    只见她俯身抱起婴孩，把孩子放到英翰怀里，“三师兄，是罗刹门的人找上来了，你不便出手。烦请你带着孩子躲到后屋里，这里就交给我们应付好了。”
    “不行，你对付不了他们的，更何况你此时身中剧毒。我不能……”
    缇错使劲把英翰往后推了一把，语气焦急，“你快带着孩子躲起来，他们快来了！”
    望着怀里的小畜生，英翰根本没有心情管他。但他是缇错的孩子，他得帮缇错师妹。况且，缇错说得对，他确实不能出面，否则就是背叛师门，他不能。
    眸光一凛，英翰抱着孩子，两步跳进了屋里。
    “缇错，你……”
    手掌抚上钟初年的脸颊，“放心，我没事的。”说着，她一手折断了□□在外的箭支，鲜血一点一点溢了出来，赤红之色浸湿了衣衫。
    钟初年扯下自己的衣袖，麻利地替缇错处理伤口。
    缇错不知道自己珍珑局密使的身份，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双眉皱紧，在眉心处挤出了一道深深的沟。
    箭镞上的黑纹巨蛛，那是玄枭老儿的擅用的标志。身为罗刹门左使，他的毒可谓是罗刹门蜘蛛界目中最强的。
    缇错……他担心她，但此时此刻，他不能把他的担忧显示在脸上，教她担心。
    何况，钟初年起身挺立，若是不打败罗刹门的这群人，他也没办法帮她寻解毒之法。
    以“黑巨蛛”玄枭老儿和“紫宸蚣主”茜百叶为首，整个小院从屋顶开始，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十个罗刹门门徒，各个手持毒兽，凶神恶煞。
    身裹一片露肩紫绸的茜百叶，肤白艳丽，抹着浆果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副左使，我说你怎么去打听峨眉帝如来石的消息，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原来，是偷汉子生孩子去了呀。呵哈哈……”
    “茜百叶，闭上你的臭嘴！别忘了，现在我还是你的上属！”伤口虽然被初年处理过，也上了药粉，但还是疼得厉害。不过，缇错不愿意在对方面前露软，仍然倔强地挺着劲。
    呵呵笑着，茜百叶的眼神蓦地变得凌厉，“你马上就不是我的上属了。因为死人是不能管任何人的！”
    话音才落，茜百叶发髻上两根紫钗立马化作两条紫色蜈蚣，疾速朝缇错飞去，玄枭老儿命罗刹门门徒出手，朝缇错和钟初年攻击，自己却站在一边观战。
    一时间，柷攻戟伐，落叶飞沙。
    “五毒教诲，蛇蝎魍魉，蛛蚣魑魅。天一化合，九九还阳。”茜百叶的声音在蛇风蟾雨中疾速扩大，形成一道强烈的音波扰得人心神如焚。
    茜百叶一直不满自己身居缇错之下，早有杀她之意，缇错自然清楚这点。不过，她怎会给她杀她的机会？
    阿左阿右从袖中蹿出，只两个来回就把紫色蜈蚣咬得粉碎。
    微微动身，缇错本想上前替阿左阿右加法护身，无奈扯到伤口时剧烈的疼痛，让她一时分心。
    无回落英剑的银光闪灼，将乌压压的蝎后宝塔戳出了一个大窟窿。顿时，无数蝎子如雨点般扑簌簌地掉落。
    即使在激烈的打斗中，钟初年依然头脑冷静。他注意到缇错的情况，蛛毒渐渐发作的缇错，显然不是手段阴毒的茜百叶的对手。
    飞身上前，钟初年将行动不便的缇错护在身后，只身迎向茜百叶。
    唇角勾起荡漾一笑，乌褐色的眼线将茜百叶眯起的双眼描摹得如两湾秋波。“冷冰冰的大帅哥，合我的意。”
    钟初年拍掉茜百叶向他脸颊摸去的手，一剑击破她的防护。同时一个回身，将偷袭他的罗刹门徒一脚踹落。
    “哟呵，不仅面冷，而且手段也很硬实嘛。这样的人，姐姐我只喜欢放到床上去□□。”虽口吐轻狂之语，茜百叶心里却着实惊了一下。
    这男人，可真厉害。罗刹门的汇报不是说他只是个假太监吗？难不成，情报有误？
    就这一溜神的工夫，茜百叶已落了下风。凝神聚气，她张口，口中飞出她的法宝，紫宸蜈蚣。若是被紫宸蜈蚣咬上一口，任你修为再深，也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钟初年行事狠硬，该杀的人绝不心软。
    手一松，无回落英剑将紫宸大蜈蚣通体贯穿之后，好不泄劲地朝茜百叶面门飞去——
    按说茜百叶本来能躲开，但有什么东西突然袭到她背后，朝她脊骨处狠狠咬了一口，茜百叶一分神，终于没有躲开。
    无回落英剑从茜百叶口中穿过，紫红色的血液从喉头爆出，飞溅到她白得吓人的皮肤上。
    身体从半空中摔落，重重地砸到地上。直到死时，茜百叶还睁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玄枭老儿。
    一只黑巨蛛，从茜百叶身上转了一圈，飞跳到地上。
    看到曾经一同受训，一同从活地狱提拔上来的茜百叶，如今惨死在自己面前，缇错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拼杀半生，最后竟然是被身为自己人的玄枭老儿出卖……等等，玄枭老儿！
    “初年，小心！”
    多年在纷乱江湖和复杂朝廷中闯荡，钟初年已经做得很谨慎了。但他依然没有料到，被玄枭老儿黑巨蛛咬死的人，会喷溅出尸液。
    被混着鲜血的淡黄色尸液喷到身上，只一刹，钟初年便昏了过去，自此人事不知。
    扶着一条瘸腿，玄枭老儿一拐一晃地走到钟初年身边，用脚踢了踢他动也不动的身体，呵呵一笑。“这是我新练出的独门绝技，若非罗刹门人，任谁也觉察不出来。小子，遇到我，你就等死吧。”
    “玄枭老儿！”见钟初年中毒昏迷，往后生死难定，缇错不禁急怒攻心，也不管自己亦身中剧毒。她大吼道：“我缇错今日定要取你狗命！”
    玄枭老儿顶着满脸褶子，面对缇错的怒火，却表现得满脸愉悦与享受。“副左使，你这话说反了吧，是我玄枭老儿要取你的命才是啊。”
    “阿左阿右！”缇错显然不愿与他过多废话，两掌下翻，凝结真气于四指之间。顺着游丝般气流的指引，阿左与阿右从蝎蛛阵中飞回，双双涨至铁柱般粗细，挺立在缇错身前。
    从窗户的缝隙中，英翰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外界的情况。
    看到缇错要与玄枭老儿作战，英翰心中不免担忧。欲出去相助，但怀中有缇错爱若珍宝的孩子，他此时怎能出去教她忧虑分心？
    玄枭老儿的实力，确实是强悍的。他的法宝黑巨蛛，整一只就仿佛是玄枭老儿头颅的刻写，消瘦、干枯、阴邪、狠毒。
    但缇错此刻展现出的实力，更让英翰觉得惊讶。或许是为了钟初年与孩子的平安，她发挥出了更胜于往常的水平。
    半个时辰过去了，漫天的蛇雨蟾雨，多得连罗刹门门徒把自己都陷了进去，一时之间，惨叫声连连不断。
    不过现在的英翰，可没有心情去嘲讽玄枭老儿带来的那批手下。
    胜负似乎就要分晓，他整颗心都挂在了缇错身上。
    阿右被黑巨蛛咬死了。半截身子被玄枭老儿劈手斩断，分成两截瘫在血泊中。
    看到阿右牺牲，即使身在激烈的战斗之中，缇错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而阿左，那条蛇应该被刺激疯了吧。本身实力略逊一筹的它居然咬断了黑巨蛛的下颔。
    倒霉的黑巨蛛第一次失利便受到了如此重伤，缺乏败战历练的它，仓皇地往主人身上飞去。它的下颔，还不断往外流着蛛毒和蛇液。若是被这淋到一点在身上，那人不死也得瘫了。
    “不准过来，你个畜生！”情急之下，玄枭老儿犯了糊涂，居然一掌拍碎了自己的黑巨蛛。
    不用缇错下令，阿左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意，它游过去，速度快得如飞一般。它的身子缠住玄枭老儿的脖颈，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啊——”玄枭老儿发出一声粗粝沙哑的惨叫。
    其实那一口足以致命，但似乎是为了发泄愤怒，阿左依然不肯松口，即使到最后，玄枭老儿撕烂了它的身子。
    “阿左……”嘴角流出一丝鲜血，那是适才受伤所致，缇错一步步朝阿左走去，她向阿左伸出手掌。
    阿左的身体，分成几段，随着玄枭老儿倒下的身体一一掉落。它的头颅蹭过缇错的指尖，最后也落到了地面上。
    红豆小眼中那一小簇精亮的光，渐渐黯淡。
    阿左阿右的死令缇错哀痛至极，她的身体像落叶一般无力地瘫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罗刹门人见有机可图，纷纷携着至极的毒物，一股脑儿地朝缇错进攻过去。但他们的行动很快就停止了。
    因为他们死了。
    他们身后，是怀抱孩子的英翰。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缇错，眼神冷冽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