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113 第十七章(一)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绍兴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岳飞在大理寺狱中被杀害。临死前,岳飞在他的供状上留下了这八个绝笔字。
    同日,岳飞之子岳云和张宪亦被当街斩首,而岳家军则被尽数打散。
    朱门相府。
    管家想要阻止韩严君进来,但他怎么可能拦得住韩严君呢?
    整个身子被韩严君甩到一边,他揉着屁股哀嚎,“你不能进去,哎,你不能……”
    “秦会之!你给我出来!”韩严君两步迈入大堂,却看见秦会之正襟危坐,好整以暇地在那里等他。
    抬眼,秦会之看了一眼满身血痕的韩严君,他的脸上被刻了一个“殺”字,这是朝廷给流放犯人做的记号。显然,他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秦会之知道,区区大理寺,怎能困得住韩严君?他知道他会来。“我等你很久了。”
    一步上前,韩严君揪住秦会之的衣领,怒目圆睁仿佛要吃人一般,“岳大元帅究竟犯了什么事,你们要赐他死罪?”
    折扇敲了敲韩严君的手,面对好友严厉的质问,秦会之神色如常,“赐死他的不是我,是皇帝陛下。”
    “秦会之!”韩严君怒不可遏,“你们光凭‘莫须有’三字就教他死,此何以服天下!”
    冷眸冽冽,面对韩严君的逼问,秦会之不让分毫。“大家同朝为官,侍奉的是皇帝,不是天下,更不是百姓。岳飞虽然忠心耿耿,但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却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不明白帝王之心?坐上龙座的人,哪个还想下来?岳飞要抗金,要把前皇帝接回来,当今皇帝却哪能甘心就此退位?”
    将韩严君的手松开,秦会之接着说道:“严君,要杀岳飞的不是我,是皇帝。我不过是送给他一个契机而已,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岳飞得罪了皇帝,怎么样都会死,那为何不把他的死变成我们的踏脚石,非要把这大好机会让给别人呢?”
    “你看,我现在是太师,这样的荣宠,这样的地位,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吗?严君,只要你答应与我一起,我就立马向皇帝求情,为你脱罪,到时……”
    “放你娘的臭屁!”韩严君被秦会之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秦会之,百姓一直在骂你,我从来不信。可看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信。会之,你就不怕遭后世之人唾骂吗?”
    秦会之闻言,不屑地转过身,“只要活着得乐,死后如何与我何干?”
    “道不同不相为谋,会之,你好自为之。老子不跟你玩了!”两脚迈过门槛,韩严君又转身朝大堂“孝廉方正”的匾额吐了口唾沫。“呸!”
    看到韩严君离开,管家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老爷,您没事吧?要不要小人报告皇上,派兵……”
    “无妨。”秦会之伸手打断管家的话,望着韩严君的背影,秦会之道,“还是这么个暴脾气。严君这样的性子,就算我们不对付他,他也无法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下去。”
    从开封回到江宁,穿过八棱海棠树林,经过七贤学堂,韩严君回到自己的家。
    岳大元帅已死,朝廷已和金人议和,昔年同窗好友不再,自己一腔忠肝义胆却沦落为朝廷钦犯,韩严君失去了对朝廷的信心。他回到自己的故乡,打算与自己的家人一起隐居。
    然而他……他看到了什么?
    斑斓的血迹从栅栏一直延伸到家门口,鸡圈里的鸡尸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里,鸡毛散乱遍地。从前热闹亲近的邻居仿佛都人间蒸发了,四周寂静无声。
    “孤雪,奶奶……”意识到了什么,韩严君的心跳加速,额头上虚汗不断冒出,他慌张地跑进屋子,屋门是早已被卸下来了的。
    简陋的茅草屋,阴暗而沉闷,虚浮的光线从门窗中投射进来,微尘在光晕中凝滞。
    韩严君的瞳孔骤缩。
    “奶奶……”韩严君蹲下身,颤抖地替卧趴在干涸血迹中的奶奶翻了个身。他将奶奶搂在怀中,粗砺的手掌触上了她后背的血窟窿,眼中泛起水光。
    一旁,坐在椅子上的母亲面目狰狞,嘴角的血已变得紫黑。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鸡毛掸子。曾经用来教训他,让他恨得牙痒痒的鸡毛掸子,如今用来对付那些拿着真刀真枪的士兵,却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可怜的娘亲,鸡毛掸子还没扬起,就被他们杀了。韩严君将头倚在母亲肩上,无声而泣。
    接着,他看到自己一向胆小的小妹,她躲在母亲身后,身体上却满是血痕。她大睁着眼睛,至死也未合上。
    “小慈,哥哥对不起你,你吓坏了吧。放心,哥哥一定会替你复仇,替你讨回公道的。”韩严君颤巍巍地伸出手,替她将眼睑合上,好让她走得安心。
    起身,韩严君走到床边,孤雪就靠在那里,半坐到地上。
    她还是那么美。雪白的脸颊,如蝶翼般的长睫,即使是面对死亡,即使是被残忍杀害,她也保留着自己最初的模样。
    是在等他吗?
    眼神一凛,韩严君注意到孤雪的手。他将孤雪的手移开,果然,他看到了孤雪留给他的血字。
    严君,快逃。
    视线重新回到孤雪身上,这个女子,即使死了,还是一心在替他考虑。
    她不恨他吗?是他让她落到了这步田地。假如当初,她选择了会之,现在一定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不至于会死得这么惨。可孤雪如此聪颖,她一定早就知道了吧。即使如此,她也愿意跟着他吗?
    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血泪从眼里滑落,巨大的哀恸让他痛苦不堪,绝望的怒吼声贯彻山宇。
    “啊——”
    手持方天戟,明知是自投罗网,韩严君还是又杀回了开封府。他不顾自身安危,保家卫国,可朝廷又是怎么对他的?他不服,他不甘,他恨!
    杀!他一个人闯进大理寺,将那些官员斩杀于戟下。
    洛阳、郾城、黑龙潭、五马山,他带领绿林兄弟,跟随岳家军一路杀到金兵溃散,穷寇流翻,保得家国城池不破,江山百姓无恙。可朝廷又是怎么对他的?他怨憎,他愤怒,他恨!
    杀!从逼迫忠良画押的小官县令,到官居一品的奸邪佞臣,他一个不饶,一个也不放过。
    这一个月来,“黥面魑魅”的名号从朝廷到江湖四处流传,响彻天下。朝廷人人自危,连住在深宫之中的皇帝都被吓倒了,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太师府。
    “你终于来了。”一袭白衣猎猎,秦会之站在大堂,望着院中杀意凛凛的昔日好友,神色平静,泰然自若。
    黝黑的皮肤,钢针般根根直竖的黑发,眼中凛冽的愤怒,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恨意,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而脸上纹的“殺”字,本是羞辱与斥罚,此时却仿佛变成了他灵魂的映射。
    他是韩严君,也是黥面魑魅。
    院子里突然涌出来无数士兵,将韩严君团团围住,屋顶上,弓箭手早已准备就绪,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你以为光凭这些人,就能拿下我吗?”
    秦会之的目光从周围的士兵一一掠过,而后他摇了摇头。
    他一直都很清楚韩严君的实力,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韩严君挑动方天戟,率先出击。源源不断地士兵涌进来,一批倒下,一批挺进。这么多的士兵,在当朝命官之中,只有秦会之才能调得动。
    此时,弓箭手也开始射箭。即使他的士兵也在其中,但秦会之不会管这些的,只要能抓住韩严君,牺牲些人命算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开始西落。
    身上中了一箭,也被刀砍伤两三处,韩严君终于被擒住。他两腿被迫跪倒,半个身子伏在地面。抬眸,望着秦会之,韩严君不屑一笑,刚准备起来,对,被擒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始终可以起来。
    可此时,秦会之让开了身子。
    韩严君刚好可以看到大堂上,四块灵牌,四柱长香,被安安整整地放在高台之上。
    那里,是他的奶奶,他的娘亲,他的妹妹,还有他的孤雪。
    眼中的杀意顿时泯灭大半,韩严君的嗓音沙哑,看着秦会之,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可以替我好好安葬她们吗?请法师过来,替她们超度。她们是冤死的,如果不超度,她们会无法转生。每年清明,替我祭拜她们,为她们上柱香。可以吗,会之?”
    目光落在韩严君身上,秦会之点了点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韩严君心里安稳了。他默默闭上眼睛,扔下了手中的方天戟。
    方天戟落地时的“咣当”一声,韩严君清楚,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韩严君束手被擒,而秦会之则因擒贼有功,被高宗和太后加封为魏国公。
    而再次被投入大理寺牢之中的韩严君,则过得生不如死。那些憎恨他的朝廷官员,使用了各种酷刑去折磨他。每当韩严君快死的时候,他们又会把他救活,然后再继续折磨他。
    站在阴暗熏臭的监牢里,桑葚慢慢走近那个躺在地上如挺尸一般的男人。她看到他满身淤青和血痕,有些创口已经开始腐烂化脓,手指的夹伤里布满了蠕动的小虫,老鼠在咬他的指甲……
    蹲下身,桑葚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想去触碰他,安慰他。
    缓缓睁开眼,韩严君感受到了两道温柔的目光,是她吗?“孤雪……”他轻轻呢喃。
    桑葚难过地看着他,心想:韩严君,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吧。
    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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