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玲珑塔殿，第十八层。
    光滑可鉴的地面，映出一袭孔雀蓝色的香云纱衣，那萦绕着的龙涎香味，沉郁厚重，在空气中渐渐散开。
    看到桑葚手中的纸，他站在大殿中央，一动未动。
    “对不起，我私自看了你们的东西。”桑葚抬起泛红的眼睛，盯着阿木尔说道。
    “无妨，那东西，我本来就准备给你看的。”阿木尔的声音很淡，在巨大的殿堂里响起数圈回响。
    一步一步，桑葚走到阿木尔身前，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怪不得，怪不得你说你对不起我，怪不得你说你欠我……我还傻傻地以为你是在敷衍我，原来，原来这些都是真的。你和你的哥哥赛罕，当时年纪那么小的你们，竟然也是杀害我父母的元凶之一！”
    阿木尔的脸在面具之下，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哽咽的喉头，便可以推断出他此刻的心情。“那时，为了避开意欲篡位的亲族，赛罕带着我跑了出来。跑到中原的时候，我们已经身无分文，只能沿街乞讨，或者偷抢食物过活。最艰苦的时候，我们甚至和狗抢过东西吃。”
    “后来，我和赛罕来到了潼县。我还记得那时候，赛罕把从狗那里抢过来的剩饭给我吃，自己却快要被饿死了。我跪在地上，哭求路人给我们一点食物，可是没有人……只有你，桑葚，是你把糕点给了我们，救了赛罕一命。我和赛罕，一直没有忘记。”
    抹去泪水，桑葚道：“那时候我还很小，应该是被奶娘抱出来玩的。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也许不是呢？”
    “我们亲眼看你进了颜家堡的大门。如果颜家堡的小姐只有你一个，那就不会错。”
    “所以，你们兄弟俩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桑葚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将我们颜家堡的人赶尽杀绝吗？”
    阿木尔的声音听起来有轻微的颤抖，“两年后，我们被灵宝宫的人捡了回去。他们拿我们炼药，但同时也教我们武功。屠灭颜家堡的那晚，我和赛罕都不想的，可是没有办法，对不起……”
    越听阿木尔说话，在痛苦的同时，桑葚的心却反倒越发清明。
    眼前这个人……
    踮起脚尖，桑葚的手抚上阿木尔的脸，在他的注视下，将面具摘下。
    果然是那张五官美丽却过分苍白的脸，红褐发黑的眼眸深邃似海，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直教桑葚心里发慌。
    “花童，你是花童。”虽然不敢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桑葚不得不承认。
    “我是花童，也是博尔济吉特·坤帖木儿。”阿木尔向桑葚解释道，“赛罕死后，漠北蒙古族找到了我，他们杀了叛逆，想把我接回去。但那时政局动乱，朱元璋对漠北一直有动作，为了保护蒙古族的血脉，于是我们另找了一个基地藏身，以更好地为复国做准备。”
    桑葚道：“宸阙宫就是你们的基地？”
    阿木尔点头，“绝大部分蒙古人还是生活在漠北，在宸阙宫的只是少部分。至于漠北的坤帖木儿，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为了藏身，我暂时用阿木尔这个化名。”
    良久的静默教人难受。
    叹了一口气，阿木尔望着桑葚的眼睛，说道：“如果你想杀了我替你父母报仇，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摆了摆手，桑葚的眼眸低垂，“我不会杀你的。那时候你们也只是孩子而已。其实，前段时间小红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他说得很有道理，让我不得不反思这么久以来，我和哥哥执意复仇的行为是不是错了。你的出现，刚好点醒了我。因为，即使你真的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也无法下手杀你。”
    “桑葚……”
    “阿木尔，你先别说话，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桑葚抬起眼睛，直视阿木尔说道。
    仿佛能洞悉桑葚的想法一般，阿木尔点点头。是的，他已经做好告诉桑葚的准备了，问题反倒在于她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
    “你很聪明，从最开始就知道了小红的身份。现在我又知道了，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宸阙宫的宫主，是博尔济吉特的后裔，你有很强大的势力。我想……”
    “你想问，是不是我把浴红衣的身份透露了出去。”
    抿了抿唇，桑葚没有看阿木尔，但她的样子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而阿木尔也毫不隐瞒，“是，是我做的。”
    听了阿木尔的话，桑葚自然感到气愤。她握紧拳头，正准备揍阿木尔，却听他继续道：“但是，不止我一个人。”
    停下手里的动作，桑葚愕然。看阿木尔的样子，那个人她似乎认识。“还有谁？”
    注视着桑葚的眼睛，阿木尔开口说道：“还有你的哥哥，桑满云。”
    桑葚一愣。
    刚才未送出的一拳，狠狠地落到了阿木尔的下巴上。桑葚一把揪住阿木尔的衣领，“花童，你要是再调侃我，信不信我打得你连……”
    “我说的都是真的。”阿木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你的亲大哥有多想报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光凭他一个人，根本无法瞒住浴红衣，所以他就与我联手。我在明他在暗，才会发生之后那么多事。”
    “在陈家村，你们遇到的紫蟒火鬼其实是我的人。他是北元乞儿吉斯部的首领，名叫鬼力赤。彼时，我希望可以运用堕倾城的医术，建立一支强大的尸兵，所以就派他在那里监督各项进展。”
    “我知道你们要进陈家村，为了阻止你们，特意安排我的部下，假装成一对开茶寮的年轻夫妻，劝解你们不要进去。可你们一群不怕死的，却非要进去不可。”
    桑葚放开阿木尔，道：“从那时候开始，我大哥就开始和你结盟了？”
    听桑葚这样说，阿木尔知道，她相信他的话了。“不，那时候我们只是有一些接触而已，并没有结盟。毕竟，大家都以为浴红衣死在了忘川之中。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假扮成了白发老叟混在人群之中。呵，这个浴红衣。”
    桑葚也想到了浴红衣。
    他在哥哥手里，哥哥肯定不会伤害他的。但聪明如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哥哥出卖了他的呢？这些事，他一个人扛，从来都不告诉她。
    还记得，在雪山上，她曾感谢浴红衣对她和哥哥的信任，那时候的他眼神就有些古怪。或许，那个时候，浴红衣对哥哥就已经有所警觉了吧。
    思及此处，桑葚心里一阵难受。
    武当山，密室。
    蜡烛已经燃了一半，蜡油流到盘里，凝固成珠。
    浴红衣道：“除了峨眉派的帝如来石是被堕倾城盗走的之外，其余六门的帝如来石不见，都是你干的吧。”
    走到浴红衣身边，桑满云点点头，“不错，红衣，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了。”
    “十年前，江湖中人为了神药屠尽颜家满门，而如今你又想练得神功夺得霸主之位，所以对于帝如来石，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很深的执念。”
    执念，桑满云也知道，这是一个很深的执念。
    在小同门，是他偷换了旃檀玉笔；在少林寺，他趁着众人都在峻极峰搜寻了结和尔玛木雅的时候，拿到了帝如来石；武当山的帝如来石是他最后一个拿到手的，当然，他做了一个假的掉包，武当派的人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帝如来石已经丢了。
    而在这之前，他联合阿木尔，拿到了宸阙宫、长雪门和罗刹门的帝如来石。他答应阿木尔，在他当时武林盟主之后，借用江湖势力助他推翻明朝。
    这是他们的交易。
    可惜老天爷不眷顾，桑满云拿到的六个帝如来石，里面都没有发现神药。神药，一定在峨眉派的帝如来石里。
    小豆……
    宸阙宫。
    “哥哥现在在哪里？”桑葚木然地开口，似乎已经没有知觉了。这真相的打击，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阿木尔道：“他和浴红衣，现在都在武当派，那里也是武林大会的商讨基地。如果你要去找他们，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桑葚连连摆手，“你是宸阙宫的宫主，这里需要你，你不能和我一起走。放心吧，我武功高强，而且……我也不是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我会保护自己的。”
    握住桑葚的手，阿木尔道：“我要跟你一起去，我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让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至于宸阙宫，这里有鬼力赤在，我很放心。”
    这时，一道敦厚低沉的声音响起。“宫主放心，但属下不放心。”
    阿木尔回头，看到了鬼力赤。他正朝他走过来。“宫主，复国大事要紧，切不可糊涂啊。”
    看鬼力赤瞪了自己一眼，桑葚明白，他说的“糊涂”，就是指自己。
    “鬼力赤，你勿需多言，我已经决定了。”阿木尔沉声说道，“弥补桑葚，这也是赛罕的心愿。”
    鬼力赤还想劝阻，那突然出现的少女却抢了他的话。
    走到他们之间，斯琴波娃挽起阿木尔的手臂，对鬼力赤娇嗔道：“鬼力赤叔叔，我陪阿木尔哥哥一道去。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你……”鬼力赤看了看斯琴波娃，又看了看阿木尔，只见他态度严肃，神情间不容反抗。
    叹了口气，鬼力赤挥了挥手，无奈道：“我老了，不像从前一样，我管不动你们了。你们安全回来就好了。”
    “谢谢鬼力赤叔叔！”斯琴波娃开心笑道。
    桑葚看斯琴波娃笑得那么灿烂，她很怀疑，这姑娘真的知道他们是要出去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