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60章


我想象得出他是怎么一种表情凶恶的样子。我看他是企图破门而入了……” 
  “那您快别说了!快放下电话,我立刻就到!” 
  “没事儿!别慌。慌什么?我虽然老了,却也不怕他。我已经把衣服架子移到我床边来了。他若真破门而入,我就将衣服架子当武器,用带尖儿的顶端,一家伙扎他个半死不活!” 
  “老院长”的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了,因为博士已挂上了电话…… 
  他真的又勇敢又不安起来——应该嘱咐博士多唤醒几个人一同前来的呀! 
  于是又一一往别的房间拨电话,将自己门外的“敌情”通告给年轻的同志们,命他们快快援助博士,以防博士遭到不测…… 
  博士住院外的一排平房。年轻些的男性工作人员都住平房。四名“工作对象”及六十岁以上的和女性工作人员们才住楼内。所以他要赶到“老院长”房间的门外,那是必须穿过院子的。那一个深夜没有月亮。整幢大楼的窗子全黑着。博士一边穿过院子心里一边想,不对呀,“老院长”房间的窗子为什么也是黑的呢?难道那个赵卫东已经破门而入了吗?难道一场较量已经闪电般地结束了吗?难道……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眼前浮现出“老院长”受到暴力伤害后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形,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觉得心里发怵,毛发倒竖。他放慢了脚步,用目光四下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一时无所发现,也便顾不得自身之安危,赤手空拳地又加快了脚步。 
  博士进了楼,一迈数级登上三层。见红卫兵赵卫东的身影,果在幽暗的走廊的中段,“老院长”房间的门口。但赵卫东显然并没什么暴力企图。他背靠“老院长”的房门坐在地上,两条腿向前笔直地伸着。 
  博士一颗悬着的心镇定下来了。他脚步轻轻地走过去。然而,赵卫东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向他转过了头…… 
  博士又觉得心里发怵,驻足不前了。 
  赵卫东却立刻收回双腿,腾地站了起来。并且,望定他,向他走过来。 
  博士低声喝问:“赵卫东,你想干什么?” 
  赵卫东也不回答,径直走到了博士跟前。博士虽然心里发怵,却并未后退。一步也没后退。他贴墙站立,暗中防范地攥紧了双拳…… 
  博士从赵卫东脸上看到的不是凶恶,而是绝望,而是恐惧。 
  赵卫东说:“博士,救救我!” 
  博士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的意味儿。 
  “你怎么了?我看你也没怎么啊!”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他不肯救我,不肯给我打那种针!你救救我吧!你可得发扬点儿人道主义精神啊!” 
  红卫兵赵卫东说着,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博士双腿。恰在此际,那些年轻的工作者们冲上楼来。他们个个手中握着或铁或木的棍棒。他们人人满肚子的气。对于红卫兵赵卫东,他们虽然是嫌恶的,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宿怨。所以呢,原本不像在“文革”中受过红卫兵虐待的老者们那么耿耿于怀,那么同仇敌忾似的。可谁被电话深更半夜地搞醒谁不生气呢?他们都这么想——多恨人啊!下午的会上还替他争取人权来着,到了半夜他却敢对“老院长”的房间进行袭击!这样的家伙哪儿还值得同情啊!看来还是“老院长”们的主张对,蛇就是蛇,狼就是狼呀!让东郭先生和怜蛇的农夫那种慈悲见鬼去吧!见他紧紧抱住博士双腿,他们也不知怎么一回子事儿,认定了他是打算伤害博士。于是齐发一声喊,棍棒齐举地冲将过来…… 
  赵卫东见状,吓得将头扎入博士的两腿之间。 
  博士大叫:“都别激动,谁也不许碰他一下!” 
  而这时,走廊里住着人的房间的门都开了。“老院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住在二层的人也都奔上了三层。赵卫东的样子使人们大惑不解,争相询问“老院长”或乔博士究竟怎么回事儿? 
  而赵卫东的头仍扎在博士的两腿间。他全身抖成一团,口中不停地说:“救救我!救救我!” 
  乔博士望着“老院长”,征求地问:“他的要求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满足他吧?” 
  “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你看着办吧!”虚惊一场的“老院长”,因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似的,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猝转身回房间去了。 
  博士就吩咐自己的助手:“你带他去打针。就是白天给另外两个注射过的A二药剂。” 
  他的助手将木棍递向别人,顺从点头。 
  赵卫东却不肯起身。他坚持非要乔博士亲自为他打那种针不可。正如生命垂危的病人,将活的希望寄托于权威医生。 
  只有一类权威在“文革”中是不曾被真正打倒的。那就是权威医生。即使他们刚刚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一披上白大褂,在病人心目中,转瞬又是权威了。哪怕那病人曾往他脸上泼过墨。 
  红卫兵赵卫东的可怜样子,再次证明了活着之对于寻常的人,是比一切革命的道理都伟大得多的“硬道理”。 
  乔博士并未因而鄙视他,扶起他,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乔博士的安全,助手一使眼色,几个人尾随着乔博士和赵卫东向注射室走去…… 
  剩下的人们中,有一个指着赵卫东蹲过的地方问:“那儿怎么回事儿?地毯怎么湿了一大片?” 
  有人回答:“我看,那是尿。” 
  “尿?” 
  “对。他怕死怕得尿裤子了。” 
  “他刚才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心理恐惧症状。” 
  “唉,那他白天又是何苦的呢?” 
  肖冬云和李建国那时站立在三层的楼梯口。走廊里发生的一切他俩都看到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在他俩心中,连“红卫兵”三个字最后所包含的一点点或许还值得回忆一下的成分,彻底的变质了。如同自己们的肉体也部分地变质了。 
  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   
  红色惊悸 第二十五章(1)   
  肖冬梅从玻璃罩下出来,已是九天以后了。对于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对于三十四年,差不多等于一天和一秒的关系。“二进宫”并没使她的身体产生特别异常的反应。那有玻璃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科技。里边和外边的区别,也只不过是空气的洁度而已。玻璃罩里边的空气是绝对“卫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对于她的肺及脑是最适当的。同时一根导管向她的血液中输送着专为她研制的药剂。 
  她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当然的,她已经在玻璃罩外,已经躺在自己那个房间的床上了。阳光满室,很明媚的一个早晨。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此前不曾有过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类的花,而是从院子里剪的草花——扫帚梅、菊、鸡冠花之类。还有一盘金灿灿的,来不及结籽的向日葵,杂插一处,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睁开眼睛,最先见到的是“老院长”。他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书。 
  她礼貌地说:“您早。” 
  “老院长”的目光离开书,望向她,慈爱地微笑了。 
  虽然她也是红卫兵,他却渐渐地开始喜欢她了。 
  “你早,女孩儿!”“老院长”合上了书。 
  她问:“我怎么了?” 
  他说:“你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对我撒谎可不对。”她的口吻,听来像大人在对小孩子说话。 
  “我没撒谎。”“老院长”不禁又慈祥地微笑了。 
  “那……您为什么坐在我床边呢?”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觉醒来,见您坐在我床边,我就不免地犯寻思了……” 
  “寻思什么,女孩儿?” 
  “我喜欢您叫我女孩儿。” 
  “回答我的话嘛。” 
  “我寻思……我寻思……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给你们添新的麻烦了?” 
  “没有,女孩儿。你只不过一觉醒来罢了。而我坐在你床边,是因为……是因为……想等着你醒来,和你聊聊天罢了。” 
  “您?想和我聊天?这太使我高兴了。其实我也想和您聊天。但是觉得您太严肃了,怕惹您厌烦。” 
  肖冬梅坐了起来,这才一扭头瞧见花,顿时一脸烂漫:“呀,多美的一簇花!您替我剪来的吧?” 
  “老院长”默默地点头。一条纪律已经传达——谁也不许告诉她,她又死过去了一次。而这条纪律对于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尤其是必须严格遵守的。 
  “您看的什么书?” 
  “小说。” 
  “您也看小说?” 
  “偶尔看。假如别人向我谈论时下的一部小说多么多么好,我便会挤出时间翻翻。反过来也会挤出时间翻翻。没人说好也没人说坏的小说,我是不看的。” 
  “那么这一部小说呢?” 
  “既有人说好得很,也有人说坏得很。” 
  “您认为呢?” 
  “我赞同后一种看法。或许后一种看法是错误的。但我宁肯赞同错误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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